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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辛暮雲就在不遠處,平靜地、無動於衷地,看著他死。

  江水漸漸急了,或是他的力氣漸漸消失了。在口鼻終於露出水面的瞬間,百里疾再也抓不住那把扎在淺淺江底的劍,手一松,立刻被江水捲走了。

  他不出聲,大口大口喘氣,邊喘邊笑。他想起最後那一眼,想起方大棗站在火光里為柳舒舒報仇。他覺得方大棗是個英雄。

  和十年前一樣,這一夜少意盟的大火也照亮了半條郁瀾江。流火的江水滔滔地從上游往下奔流,沈光明蜷在麻袋裡,不知怎麼就睡了過去。

  他夢見少意盟起了很大很大的火,夢見方大棗和柳舒舒帶著沈晴成功跑了出去。唐鷗騎了一匹又帥又俊的白馬穿出濃霧與夜色,垂頭問林少意:沈光明呢?

  沈光明抽抽鼻子,醒了。

  船艙里又臭又酸,他似乎是躺在了地上,即便隔著一層麻袋,仍舊被那沖鼻欲嘔的氣味弄得差點反胃。那氣味仿佛是由十幾根漚了上百年的老鹹魚泡水後散出來的,沈光明連忙坐起身捏著自己鼻子,嘗試站直的時候腦袋砰地撞上了一個頂,立刻又撲到在惡臭的地面上。

  船艙里還有人。沈光明聽到呼吸聲和粗糙的摩挲聲,那些人似乎也是被捉來裝進麻袋裡的。他摸索著地面,連滾帶爬地在麻袋裡移動了幾丈,貼著船壁坐下了。

  他不敢開口交談,也沒人和他交談,只有充滿恐懼的呼吸和少女低聲的抽泣在角落響起。沈光明湊在船壁上仔細聽外頭的聲音,聽見有水不斷拍擊以及船隻晃動的聲音,他頓時大驚:這船正在行駛。

  船艙低矮狹窄,直到有人大步走來開了艙門,才透入一股難得的新鮮空氣。沈光明連忙大口大口呼吸。麻袋也是臭的,因而進鼻的空氣是又臭又新鮮,那滋味簡直難以形容。

  沈光明心想辛家堡原來還暗地裡買賣人口,等我跟林少意打個小報告,弄死你。

  這個念頭還沒轉完整,他這麻袋也被人提著拎了出去。一路在樓階上磕磕碰碰,撞得沈光明屁股都青了,卻又不敢說話。現在他不知自己在何處,也不知要往何處,自然還是先保持沉默比較好。

  這一夜發生的事情太多,他腦袋裡所有的感覺都變遲鈍了,痛苦和悲傷都隔了厚厚一層,摸不到實質。直到有人隔著袋子捏他手臂,他才突然驚慌起來。

  “什麼人!你們是什麼人!”沈光明在袋子裡掙扎。

  他一出聲,周圍的人似乎都很驚喜。

  “總算有個活著的了。聽這聲音,中氣挺足,嗯?”那人更加肆無忌憚地抓著他手腳亂摸,“就是太瘦了,能幹活?”

  “能能能。”有人笑道,“這些都是特別能幹活的農家孩子,我們可不敢挑次品。”

  “多少錢一個?”

  “跟以前一樣,一個三百文。”

  “都死了四個了,還剩仨活的,有力氣的估計也就一個,還三百?五百,我三個都要了。”

  袋外諸人為了價錢爭吵不休,沈光明坐在袋子裡,聽得心驚。

  未幾,眾人以六百文的價錢買下了三個活著的人,迅速將他們裝上了馬車。沈光明不知自己要去哪裡,想在麻袋上摳出一個洞,挖了半天都沒挖出來,只好放棄。

  他又餓又累,在左手掌心摸了幾下,確定傷口不流血了,才略略放心。

  只要活著,總能回去的。他想。

  一覺醒來,頭痛欲裂。馬車竟然仍在前行。沈光明趴在馬車裡聽了一會兒,驚訝地發現車裡竟然只有自己一人。馬車裡堆滿了各類物件,有硬有軟,沈光明隔著麻袋摸了一會兒,確實摸不到任何別的人了。想起之前聽到的話,想來那兩個人是已經死了。

  他心中悽然,摸到了一個箱子較尖銳的角,遂帶著悽然心情,一邊嘆氣一邊在那角上反覆用力摩擦那麻袋。

  未悽然完,袋子果然戳穿了一個口。

  沈光明心中大喜,連忙把眼睛湊在那洞口上往外看。

  此時已是白天,雖然車窗被白布封著,馬車裡仍舊十分亮堂。車中堆放著布匹、木箱,竟然還有幾把弓,沈光明一時之間不知道買下自己的究竟是什麼人。他看了前頭的,又艱難轉頭看自己後面。之前亂摸的時候倒是摸到了後頭有軟墊,若是舒適,躺上去也不是不可以……

  沈光明:“……”

  後方確實有軟墊。一個男子正坐在軟墊上,饒有興味地看著他。

  沈光明大驚失色,撲通坐倒在地上。他手一松,那麻袋就軟跌下來。手忙腳亂找到那洞口拈起來,沈光明再看出去,發現那男子正在笑。

  頭一眼看上去以為他年紀很大,此時仔細打量,才發現是個十分年輕的狄人。他黑髮微卷,濃眉大眼,笑得靠在車壁上連連拍手。沈光明一見那人這般英俊,頓時也不怕了,默默等他笑完再說話。方大棗跟他說過南蠻諸族的故事,卻從未說過北狄那頭有什麼。沈光明見他腦後垂著幾根精心編制的辮子,身上裹著動物皮毛,露出的一臂肌肉虬結,心中又是好奇又是畏懼。

  方才他聽了許久都沒聽出車裡還有另一個人的呼吸聲,可見這狄人內功也是十分厲害的。

  那狄人笑夠了才湊上來,盯著麻袋上的小洞問他:“你就是中原奴隸?你幾歲了?為何這么小?”

  “我十八歲了,不小了。”沈光明虛張聲勢,把自己年紀活活添了兩年。

  那狄人果真不信:“這麼一點兒,還這般瘦,真看不出你還是個男的。”

  沈光明頓覺被侮辱:“嘿!你是沒見識過中原武功。我們不比個大個小,我們比的是內功外功。你是不知道我是誰,我就是鼎鼎有名的少意盟林少意的弟弟,江湖人稱絕筆聖手的林二峰!”

  他又給林少意胡亂添了個弟弟。

  那狄人從未聽過這名字,頓時好奇:“什麼叫絕筆聖手?這名號聽上去這般愚蠢,誰給你起的?”

  “被稱絕筆聖手,是因為我的武器就是一支鐵筆。想當年,我用鐵筆掃蕩太湖十三幫,人人見了我都得下跪稱聲林爺,怕了嗎!”

  “不怕,你現在沒有鐵筆,也掃蕩不了我。”男子又問,“如何掃蕩法?”

  “武功靠練不靠說,說了也白說。”沈光明莊重道,“你我畢竟有緣,你且為我解了這麻袋,我便將少意盟的祖傳武功逍遙筆給你演一遍。”

  狄人興奮點頭,伸手去翻那麻袋的結。

  沈光明心想果然個大心蠢,竟這麼好騙。他強按心中喜悅,仍肅然出聲:“逍遙筆當年可是威震整個中原。林少意雖然是我哥哥,但爹爹最後還是選擇將這功夫傳了給我,就是因為……”

  他說到一半,突然出不了聲了。

  那狄人笑問:“因為什麼?”

  沈光明又氣又怒:這廝竟點了他的穴!

  “都說漢人狡猾jian詐,果然不假。你可是我花六百文買下來的人,想糊弄我,先把本兒給我掙回來再說。”狄人起身,整整衣裝,打開車門跳了下去。

  沈光明穴道被點,歪在車裡擰成一個十分彆扭的姿勢,就這樣僵了一天一夜。每每穴道將要解開,那狄人就滿臉喜色地跳上馬車,再給他補上兩指。

  對那人的仇怨越積越深,兩日後終於達到了頂點。

  車隊終於停下,沈光明被兩個陌生的狄人像搬東西似的拖下了馬車。有人將他麻袋解開,順手為他解了穴。

  “漢人,看看我們家的風光,是不是比你們那小樓小閣的中原好?”

  年輕的狄人笑著問他。沈光明抹了把臉上的灰土,驚愕萬分,心中一時茫然無措。

  眼前竟是萬頃遼闊糙原,數層雪山疊在遠方盡頭,襯得蒼天碧藍。

  作者有話要說:  第一卷完成!

  下一章開始就是第二卷秋霜了,會有新角色新故事,當然第一卷的角色們也會出現的。

  卷二 野霜

  第49章 霜降

  靖和二十年秋,霜降。

  入夜後下起了大雨,雨疾風重,令人寒意頓生。風很兇悍,夾帶著沉沉的雨,吹得門窗砰砰作響。

  破廟中棲著十幾位避雨的行客,見那門窗動彈得厲害,有位乞兒便起身在廟中尋找木條頂著。

  “無門無瓦窮叮噹,有碗有鞋走天下……”乞兒年紀很小,邊找邊叨叨地唱著。廟中諸人有老有少,只是無人搭理他,各個都閉著眼睛。乞兒繞著那火堆走了一圈,一無所獲,抬頭見廟裡那缺了半邊腦袋的觀音大士正看著自己,便想拆了那菩薩下面的神台來頂門。

  他在神台那裡摸索一陣,突然瞥見在觀音像一旁的陰影里,竟還坐著一個人。

  乞兒嚇得手腳一哆嗦,咚地坐在了地上。

  這破廟他進來的時候已經搜尋過了,可一個人都沒有。待他生了火,才陸陸續續有過路的人進來避雨過夜。菩薩這邊居然還有人,這是他沒想過的。

  那靠在牆上的年輕人凝然不動,聽到動靜只睜眼看著他。

  乞兒覺得他有點面熟,卻想不起來在那裡見過。只是那人瞧著氣度不凡,也不像個壞人,他便爬了起來,小心翼翼地退開了。

  第二日清晨,他早早便離開了。他是準備回鄉看看的,於是一路乞討,趁著現在天剛蒙蒙亮,正好可以進城。

  走了一小段路,乞兒忽聽身後有腳步聲。

  他雖不懂什麼武功,卻也在丐幫七叔的指點下練過幾天內功,耳力還是有的。聽得身後腳步穩健,他連忙扭頭看去。

  後面正跟著一個年輕人。

  他眯著眼睛認了一會兒,發現正是昨夜在菩薩身邊休息的那個人。

  如今略有了些天色,那人的面目便清楚地露了出來。

  一身利落的鴉青色衣衫,灰褐色腰帶緊緊束著,下著一雙烏黑色長靴,鞋面上有一個銀色的獸頭紋,張牙舞爪。乞兒卻將目光落在那青年腰間的佩劍上。

  銀亮劍鞘,上有兩個篆體大字:秋霜。

  乞兒渾身一凜:他認出了這兩個字。當日七叔囑咐他們幾人去找江湖上的鑄劍大師烏木圓時,曾將圖樣給他們看過。七叔說,這是要贈給一位少年英雄的禮物,那英雄一身好武藝,兼有一副好心腸。少意盟大火中,他的劍鞘被劈裂,七叔便著意為他尋人再打造一個。

  “唐少俠。”乞兒連忙讓出道路,彎腰作揖。

  那年輕人正是唐鷗。

  他只知與這乞兒昨夜同宿破廟,卻不知他也參加了少意盟一役,連忙客氣回禮。

  乞兒與他一同行路,見唐鷗十分沉默,於是說起了此地的一些風物與傳說。

  “過了靈庸城,往前行二十多里,便是最近的一個關口了。出了那關口再往前,就是狄人的地界。”他興致勃勃地說,“傳說狄人茹毛飲血,十分兇惡。但這幾十年裡與我們也算相安無事,還常有商業往來。”

  唐鷗聞言接口道:“大哥倒是博聞。”

  “我就是靈庸城的人。十幾年前靈庸城出過一樁怪事,死了許多人,唐少俠可知道?”乞兒說,“除了我之外,家中所有的人都在那時候死了。我只好離開靈庸城,四方流落,最後成了個乞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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