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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光明看到張子橋站在院前,但沒有推開院門。
雛鳥在破敗屋檐下咕咕輕叫,梨枝從院牆上頭伸出來,曲曲折折,頂上托著三兩朵燦白的花。
張子橋坐在梨枝下舒展筋骨,抬手沖沈光明這邊招了招手。沈光明知道他早聽到自己腳步聲和呼吸,便走了出去。
“唐鷗師父。”他說。
張子橋看了看他,眼神頗溫柔。沈光明坐在他身邊,心裡頗緊張。
他跟張子橋說自己和唐鷗怎麼認識的,連自己和飛天錦那段淵源也說了個底兒掉。張子橋樂不可支,連連大笑。
待他說完,張子橋指著身後的院子問:“知道這是什麼地方麼?”
沈光明不知道,按猜得出來:“是你以前住的地方。”
張子橋問出唐鷗已將張子蘊的事情告訴過沈光明,也沒有生氣。沈光明見他神情,猜是今日見到自己、想到傳功之事,又勾起他許多往事心緒。
此處不僅是張子橋曾居住的地方,也是張子蘊和他一起逗留過數年的地方。
院裡這株二十年的老梨樹是張子蘊找來種下的。它年年都開一趟花,結一遍果。張子橋許久沒來了,前幾年進院子時,發現梨樹下方密密麻麻長了許多幼嫩的小苗。成熟後落下的梨子腐爛了,果核被泥土包裹著,來年又勃勃顯出生機。
可惜地方不夠大,棵棵都又小又瘦,看著是長不大的。
張子橋當時拔了許多。他想為這株老樹留些養分。樹上有他刻的名字,也有張子蘊刻著的名字。
刀痕已被鼓脹的樹皮包裹,完全看不出那幾個漢字的形狀。張子橋卻還記得的。他先刻了,弟弟再刻的時候堅持一定要刻在自己上頭。
“我會長得比你高。”張子蘊笑著說。
當日離開的時候他並不自己高,反而因為食物匱乏,瘦得可怕。意識到自己重創了哥哥,他滿目驚惶,竟從狂亂中清醒過來。
“當年中原遍地饑荒,我兄弟二人與親人失散,又因年紀幼小,不知幾次被饑民看做食物。那時易子而食的事情處處發生,我與他互相扶持,輕傷重傷都受過,終於遇到了師父。”張子橋慢慢道,“師父那時在道旁先碰到了他。我因為飢餓和重傷,在糙垛里奄奄一息,什麼都不知道。師父後來告訴我,當日子蘊見師父孑然一身,形容枯槁,怕他也無力救治兩個人,便將他帶到我面前,稱自己願賣身為奴,只求師父救我。”
沈光明雖然並未在一個好人家長大,但沈直在吃穿上從不苛待他,沈正義更是凡有零嘴必定與哥哥姐姐分享。待他年紀稍長,又跟著方大棗行騙,好吃好穿,不僅不知饑荒是什麼景象,自己也許久未嘗過飢餓的滋味。他不懂寬慰,只好連連點頭,認真聽他說話。
“雖是哥哥,但我與他一母同胞,容貌相近,年紀相同,早就不分兄弟之稱。”
他說完這句之後,抬頭看著頭頂那枝梨花,眼底透出些落寞之意。
“唐鷗告訴你乾坤洞的事情,卻不知道其中還另有內情。”張子橋說,“那日師父要傳功給我們時便說,他先傳的功法極為兇險,是他一生最後的嘗試,是否能成並無實在把握。他平日最愛我,便先看向我。我心中已無生念,自然下跪接受。但子蘊卻衝過來將我推到一旁,深深跪在師父面前,請求他將此功傳給自己。”
沈光明大吃一驚。
“大呂功毒辣陰險,是師父一輩子累抑不發的惡念所引發的。他臨終時將所學所看的武學融悟透徹,創出青陽心法。但乾坤洞外之人所激起的惡意與悲憤淤積於心,若不先紓解,青陽心法就絕不能成。”
沈光明終於明白當日乾坤洞發生的事情:“所以是張子蘊先受了大呂功,之後才有你承的青陽心法。”
“本該倒轉過來,大呂功是我的,青陽心法是他的。”張子橋在日光下攤開手,頭頂梨枝突然簌簌而動,一朵梨花落在他手裡,“他離開之後我每日都痛悔難過。他這樣對我,即便他做了多麼錯的事情,我也不能讓他走的。”
“可你也找不到他了。”沈光明說。
張子橋深深吸了一口氣,將梨花攥在手裡:“是的。是我錯,他在躲我。其實……其實那些事並不重要,我只願他平安回來。”
他慢慢站起來,將手中粉末狀的碎屑撒在風裡。
“或許是年紀大了,我近來常常夢見少年時的事情。他被捕獵的陷阱傷了腿,我背他去找大夫。路過餓殍伏屍之地時,他突然抱著我肩頭無聲大哭。我好像知道他哭什麼,又好像不知道。然後……然後便是他跪在我面前。我半身是血,他手上淋淋漓漓,也都是血色。”
沈光明隨著他從地上爬起來,胸口發堵。他想安慰張子橋,又不知說什麼較合適。
張子橋回頭看他,眼角帶著些溫和的笑意。
“小東西,你很好。”他說,“聽我說了許多廢話,又把醜事都說給我聽……就不怕我討厭你?”
“你不教我青陽心法,討厭便討厭,無妨。”沈光明說。
張子橋看看他,又看看那院子,很是憂愁。
“教你,我對不起他。”他說,“不教你,我對不起我徒弟。”
沈光明:“你選了不教。”
張子橋:“是啊。畢竟唐鷗這孩子傻乎乎的,我不怕。”
沈光明:“……”
他不忍心跟唐鷗說張子橋的評語,無聲地蹲在石頭上看他砍柴。只是想起他師父親口說的話,邊看邊搖頭,越瞧越心疼。
唐鷗身材高大體格健壯,斧子隨著他手勢舉起下落,薄薄春衣裹著的肌肉便形狀分明地凸顯出來。沈光明看他肩膀、背脊、屁股和腿部,又看看自己的身材,懷著不甘更加用力地啃那根玉米棒子。
他每天都會被唐鷗從床上拎起來,命令他跟著自己去幹活鍛鍊。沈光明以往學的是如何在舌頭上種出朵蓮花,現在唐鷗帶著他學如何在泥地里種出棵青菜,日日都累得渾身虛脫。因為太累,覺得子蘊峰上清寡的飯菜也十分好吃,床鋪更是峰上最最美妙之處。張子橋說了不會教,沈光明立刻覺得沒了指望,天天混吃等睡,無奈唐鷗不放棄他,常常勸他“多幹活,身體就好了”。
這日他又拿著根玉米棒子跟在唐鷗身後下山幹活,沒走幾步就撞在唐鷗背上,手裡的玉米差點掉下。
“媽呀最後一根!”沈光明連忙抓緊玉米,怕唐鷗是因為他幹活懈怠而責備,連手裡的斧子也舉起來了。
但唐鷗正直視著山道,沒理沈光明在身後的動作。
沈光明探出腦袋一瞧:好傢夥,山下蜿蜒行來一行僧人,個個禿腦袋映著日頭,閃閃發光,晃得他眼睛疼。
為首一個和尚清俊平和,抬頭看到唐鷗和沈光明站在前頭,便舉手行禮。
“唐施主好。小僧照虛,奉方丈之名,特來為張大俠賀壽。”
他立於晨曦曖霧中,姿態不卑不亢,身姿挺拔,令人難忘。
沈光明無論男女,見了好看的就來勁,不免對著這和尚看多了幾眼。
沒頭髮都這般風姿卓然,不知有頭髮是什麼樣兒。他好奇地想。
唐鷗回了禮卻不說話,轉身拉著沈光明就往上走。沈光明回頭,見照虛和其他和尚也跟著緩步跟了上來。照虛意識到他眼光落在自己身上,便朝他點頭微笑,神態安和親切。
沈光明心裡大為好奇。這照虛的年紀看著跟唐鷗差不多,但那氣質迥然不同。
正要跟唐鷗分享這一體會,卻見唐鷗臉色略沉。
“你怎麼了?”沈光明問,“這些和尚不是好人?”
“不好不壞。”唐鷗淡淡道,“他們是來討青陽心法的。”
第13章 和尚(+小劇場)
得知少林寺又派人來,張子橋見都不見,轉身便躲進了林子裡。
沈光明坐在高處,看到一行和尚規規矩矩安安靜靜地站著,等待唐鷗那頭的回話。為首的正是那位器宇軒昂的照虛,沈光明看了他幾眼,莫名其妙地被和尚堆里的一個人吸引了視線。
那是一個臉色灰敗的中年僧人,眉目狠戾,印堂隱隱發黑。他攙著一根粗大拐杖,不聲不響地站著,周圍的年輕和尚似乎都對他很敬重,並不敢靠近。
沈光明坐了一會兒,唐鷗把他拉了回去。沈光明見到照虛抬頭瞧著自己,神情平靜淡然。
“每年都來?”沈光明被唐鷗拉去洗米,邊忙邊問。
“來了有四五年了。”唐鷗說,“少林寺刑堂首座性嚴大師六年前被少林叛僧重創,叛僧雖死於少林棍下,但性嚴全身經脈盡斷,費了好大力氣才救回來。之後少林寺便年年派人上子蘊峰,跟師父討青陽心法。”
沈光明想了想,說:“我剛剛看到和尚里有一個挺憔悴的中年和尚,說不定就是那個性嚴大師。”
唐鷗停了手:“不會吧?”
他在褲上擦乾手掌,走出去察看。片刻後他便回來了,臉色更加凝重:“我竟沒有注意到。你繼續洗米做飯,我去找師父。”
沈光明沒料到他跑得這樣快,一句“我和你一起去”還未說完唐鷗已經不見了,只得悻悻搓米。想到那些和尚說不定也要在子蘊峰上吃飯睡覺,於是又舀了幾勺大米。
米剛下鍋,張子橋便回來了。他臉色極差,衣袖呼呼作響,衝到山道旁對和尚們吼道:“說過了不教不教就是不教!怎麼,今年還把他帶來,是逼我給你們青陽心法了?誰來都不行!你們方丈來也不行!”
照虛還未說話,他身後的中年和尚便出聲了。
“張子橋,你這副樣子,哪裡有青陽祖師的影子!青陽祖師泉下有知,定為你的冷漠痛悔!”
張子橋不甘示弱:“性嚴,你說得不對。我對有恩之人熱情,對無義之人冷淡,與我師父相比,是青出於藍,他應為我高興才是。倒是大師你,眼看時日無多,實在不該嗔怒,可千萬別在圓寂之前破了這個戒那個戒,到時候燒透了也燒不出顆珠子,只怕你會泉下痛悔啊。”
性嚴體質本弱,被他這話激得頓時喘不上氣,身旁的年輕和尚連忙攙扶著。
沈光明看戲看得開心,這時注意到性嚴連連咳嗽,幾乎喘不上氣,但為首的照虛卻看都不看。
“性嚴師叔此次之所以隨我們前來,實在迫不得已。”照虛雙手合十,低頭行禮,“張大俠,請你看在往日與少林的淵源,幫一幫忙。”
張子橋:“走走走,不教就是不教!”
照虛面上神情仍舊無甚變化,語氣卻是稍稍加重:“方丈此次遣我來,已命我帶上《十難經》,以表誠意。”
沈光明聽他說得嚴肅,卻不知這《十難經》是什麼東西,轉頭看張子橋,竟發現他退了一步。
“……你們方丈倒捨得。”張子橋終於讓開,“那就上來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