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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白浪街事件結束之後,章曉記不清當時發生的事情,只是下意識地畏懼著哨兵的精神體。
他為什麼會害怕哨兵的精神體,又為什麼會對當年發生的事情印象模糊——袁悅看著高穹,又看看自己,心裡已經有了答案。
這個奇妙的世界,這些奇妙的因果:他內心長嘆了一口氣,充滿了新鮮的好奇與蒼老的慨嘆。
因果相生,互為前提。
高穹抓住了他的手,章曉啟動了陳氏儀。袁悅閉上眼睛,在凜冽的風聲與細小的冰粒中穿行。
三人在白浪街上的一處舊巷中落地。
此時正是清早,周圍十分安靜,街上一般只有野貓和野狗慢吞吞走過。
章曉還記得這地方,巷子裡一溜都是賣燒烤的小攤子,附近有個小學,這裡每到放學時間就熱鬧得驚人。
但路面上沒有人,連貓狗也不見蹤影。
“在那邊。”章曉低聲說,“行動是上午十點開始的。”
他指著巷子底部的一面牆:“翻過去就是我以前住的小區。”
此時危機辦的人已經在白浪街埋伏好了,三人小心翼翼地翻牆,穿過一道髒污的水溝,跟著章曉從側門進入了小區。
門衛室里空空如也。他們貓腰在濃密的樹蔭與灌木叢中行走,下意識地放輕了腳步。
“街上都沒人了,你爸媽也沒發現不妥嗎?”袁悅小聲問。
“沒有。那天晚上我們剛從外面回來,當時已經很晚了,計程車直接進了小區,周圍很安靜,我們只想著不要發出聲音騷擾別人,沒注意其他的異常情況。”章曉回憶著那天的事情,“第二天起得也很晚,我們都很累。”
高穹突然插嘴:“你記起來了?”
“沒有。就一點點印象。”章曉說。
上次偷偷啟動陳氏儀是因為想看一看到底是誰襲擊杜奇偉,隨後章曉和高窮意外地看到了鈴鐺標誌。從那一天開始,一直沒辦法拼湊起來的回憶像是從迷霧中隱隱露出了形跡。他慢慢地能想起一些過去的事情了,但真正重要的始終隱藏在霧裡,他還摸不著。
警鈴協會的基地在地下,危機辦的主要戰場也在地下,袁悅釋放出毛絲鼠,命令它四處逡巡偵查,沒有發現這裡有人埋伏。
“有攝像頭。”高穹說。
“沒關係,拍不到。”章曉催促他趕快走,“爆炸之後,物業那邊也什麼都沒了。”
章曉越是靠近自己的家,越覺得熟悉。他自然地輸入了開啟單元門的密碼,就像他一直都記得那樣。三人沒有搭乘電梯,而是走步梯一路往上。章曉走在最前面,即將抵達自己家所在樓層的時候,他們突然聽到了安全通道的門被打開的聲音。
有腳步聲輕輕移動,隨即傳來嘩啦一響。
聲音消失之後,章曉才低聲解釋:“我媽,她出來倒垃圾。我認得她的腳步聲。”
他突然失去了前行的勇氣。樓梯間的窗戶很敞亮,這是晴朗光明的一天。
高穹牽著他的手,拉著他繼續往上走。
三人或坐或站,守在安全通道里。時間一分分過去,章曉的臉色也越來越差。
他看著高穹,顫抖著聲音說:“我知道了,我知道那天發生什麼事了。是你救了我。”
高穹眉毛一跳,還未理解他話中的意思,忽然感覺到數股強大的精神體力量從地下竄起。那是寒冷的、充滿殺意的哨兵才會釋放出來的精神體,縱然是高穹,在感受到這些力量的時候也不免被激起了一身冷汗。
陳氏儀顯示,此時此刻正好十點。
第79章 白浪街(3)
他們分不清精神體的主人分別是誰。陷入殺場之中的有警鈴協會的人, 也有危機辦的人, 濃烈的殺氣湧出,是正是惡全無區別。
安全通道的門上嵌著玻璃窗, 玻璃片隨著不安定的氣浪微微震動, 發出輕微的咔咔聲。
章曉和高穹都沒糾纏在剛剛的疑問上, 三人單腳跪在地上,謹慎地通過安全通道的門察看外面的景象。章曉的家恰好在安全通道斜對面, 此時大門緊閉, 沒有動靜。
在沉默的等候之中,三人都感覺到了牆體的顫動。充滿惡意與殺念的意識像是無形的蛇, 鑽入了袁悅和章曉的腦海里。和哨兵相比, 他們更容易捕捉到別人意識的波動, 何況此時此地混雜著無數股辨析不清的力量,每一股力量中摻雜的意識都極為強烈:在戰場上,確實會有強大的哨兵和嚮導用如有實體的精神力量去攻擊敵人的意識,而在哨兵和嚮導之間, 又以嚮導受到的精神攻擊最多、最強烈。嚮導崩潰了, 哨兵也會隨之失去戰鬥意志, 這是很常見的策略。
所以自己才會從夢中驚醒。章曉緊緊抓住高穹的手。他此時非常難受,需要拼盡全力讓自己保持平靜。而在一牆之隔,十幾歲的自己正從睡夢之中驚醒。
他感受到了那種熟悉的力量。
他的麂子,他的溫和卻慌亂的麂子。
洶湧的力量從尚未學會操縱的孩子身上奔流而出,他驚慌地打開了臥室的門。
“哎呀……”袁悅低聲嘆了一聲。
從緊閉房門裡傳出來的震動有些可怕。那股力量雖然稚嫩,但由於章曉不懂控制兒顯得溢出量太過龐大, 袁悅察覺到高穹身上自然而然產生的抗拒,但這種抗拒片刻後就消失了。
高穹已經習慣了章曉的葉麂,他不會抵抗。
門突然開了。
“別出去!”有男人大吼,“鎖好門他們進不來!”
“他們……'他們'是什麼人?”女人驚恐地反問,“曉曉,你回去,回房間裡……”
章曉的父親章笑天和母親蘇楠都是普通人。他們並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事,只曉得他們的兒子章曉害怕了,外頭必定生了些他們不了解的事端。
然而門尚未關上,屋內忽然傳來一聲巨響:是有人破窗而入了。
少年章曉發出尖叫,他大聲呼喚著父母。蘇楠率先開始慘叫,像是被什麼恐怖的東西束縛了一樣,邊哭邊喊。
章曉渾身發冷。
他從安全通道里沖了出去,葉麂輕巧躍出來。憤怒和怨恨充斥了他的心,葉麂渾身縈繞著灰黑色的氣霧,伸直脖子,尖聲嘶叫。
高穹從後抱住了他的肩膀,令他腳下踉蹌。恐狼擦過葉麂,衝進了半掩的房門。
一個身著迷彩服的男人站在屋內,身後是破碎的窗戶。蘇楠和章笑天都趴在地上,一頭巨大的蜥蜴伸出前爪,壓在兩人背上。蜥蜴張開大口,它的嘴裡全是倒生的利齒,四隻粗壯的手爪上長滿了粗硬的毛髮。
這不是一隻正常的蜥蜴。
它的長舌卷著蘇楠的脖子,正反向把她從地上拉起來。章笑天滿臉是血,昏倒在地。
章曉大叫一聲,他的葉麂瞬間化為輕霧,卷向蜥蜴。霧氣像尖刺,像長針,扎入蜥蜴的眼睛裡。蜥蜴疼得吱吱亂叫,舌頭哧溜一聲縮了回去,軀體也立刻化成手臂大小,往後躍回哨兵肩上。
組成這頭蜥蜴的東西邪惡且渾濁,章曉觸碰到,只覺得胸中湧起一股欲嘔的衝動。
他彎腰扶起蘇楠,高穹擋在他面前,袁悅的毛絲鼠膨脹開來,保護著地上的兩個人。
“章曉,他在那裡。”袁悅低聲說。
章曉抬起頭,看到十年前年少的自己縮在角落,手裡拿著一把水果刀。
他怔怔看著正躍過自己面前的那頭恐狼。
恐狼張開了口,準確無比地咬向那個男人的喉嚨。
男人往後退了一步。
恐狼的憤怒是克制的,它只想威懾面前的人。
但少年章曉距離它太近。那狼挾帶著古老的靈魂和遙遠的風雨,無可避免地將他捲入其中。他渾身僵硬,像是直接面對了一場兇猛凜冽的風雨,骨頭fèng里生出疼、生出恐懼,這些疼和恐懼仿佛從他降生之日就深深銘刻在血肉裡頭。
但他又隱約覺得,自己不應該害怕這頭狼。
狼並沒有傷害他,反而在保護他,就像它生來應該這樣做,它一直都這樣做。
恐狼張開大口,一口咬斷了試圖反擊的蜥蜴。
男人發出一聲悶哼,手裡的槍枝落到了地上。他甚至還沒來得及扣下扳機,恐狼的速度太快,命中太準確,他砰地栽倒,雙目圓睜,看著蹲坐在地上發抖的章曉。他的蜥蜴消失了,在還未反應過來的瞬間就被擊潰了。他盯緊章曉,目光兇惡,繃緊了整張臉上的肌肉,斷了氣。
那隻混合蜥蜴的噁心氣息似乎還在房間裡縈繞,少年章曉大口喘氣,死死盯著趴在地上的人,突然哇地一聲吐了出來。
“他已經死了。”高穹蹲下,探了探這人的脈搏。
恐狼舔舐著自己的嘴巴,蹲坐在少年章曉面前,帶著點兒憂慮看他。
少年人的手一哆嗦,水果刀當地落了下來。
恐狼也嚇了一跳。它只認得出面前的人與自己熟悉的那位哨兵十分相似,他身上也有葉麂的氣息。恐狼一時間沒能弄明白,小心伸爪覆在少年的手背上。
袁悅已經察覺到了已經從下方地面冒出來的其他精神體。
“走吧。”他頓了片刻,像是被什麼嚇到了,但很快恢復過來,出聲提醒道。
章曉小心地放下母親的身體,她和章笑天都昏迷了,在此時此地反而更恰當。巨大的蜥蜴不是人間會有的,所以他們才會被嚇壞。章曉戀戀不捨地理好母親的頭髮,粗粗一算,他已有十年無法靠近他倆。
高穹正蹲在少年面前,很溫和地和他說話。
“它不會傷害你的。”他拍拍恐狼的腦袋,“你別怕。”
少年戰戰兢兢地抬起頭,盯著高穹。高穹是個英俊的男人,這世界的事情就是這麼不公平,好看的人一旦溫柔起來,就會變得更加親切。他只覺得高穹是善意的,他那頭模樣古怪的大狼雖然長相兇惡,但也是善意的,他並沒有怕。少年遲疑片刻,低頭抹了把眼淚:“媽媽,爸爸……”
“他們沒事。”溫柔親切的高穹撒了個謊。
少年抬起頭,他看到了站在哨兵和大狼背後的人。
年輕的男人有一張和自己極其相似的臉,他帶著一頭鹿——不,是麂子,自己喜歡的麂子。
“你們是……從哪裡來的?”他被自己的猜測嚇得結巴了,“你是我嗎?”
“我是你。”章曉輕聲說,“你會變成我的。”
袁悅催促章曉:“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