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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裡,他時常去探一探她的鼻息,確信她還活著。

  然而,黛初本人卻絲毫不把這些放在心上,她似乎已習慣疼痛,以及自己這副危在旦夕的身體,只要睜開眼睛,目光永遠亮到灼人。

  時值中元,客棧外便是鬧市,今日有盛大的廟會,處處鑼鼓喧天,人聲鼎沸。

  日暮下,攤販聚集,從街頭排到街尾,陣陣食物的香氣從窗口飄入,黛初等不及扔下藥碗,拉起南青就要往下頭的糕點攤子跳,洛熙川眼疾手快,食指隔空一挑,窗子應聲合攏。

  「嘶!」黛初險些被窗扇拍到額頭,氣鼓鼓轉過臉來,「幹嘛,你也想去?」

  外頭人擠人,他向來不湊熱鬧:「不要跳窗,會嚇到人。」

  「哦——」人影瞬間消失,只留了個拖長的音節在他耳邊。

  洛熙川低頭,才將目光放回看了一半的醫書上,又驟而發覺那人的錢袋還丟在茶壺邊——方才她和南青數錢來著……

  先前苦於身無分文,她們看到什麼,都只能眼巴巴羨慕,直到前幾日,得知中原有個地方叫「典當行」,可以將首飾換成銀兩,她毫不猶豫便將身上那些叮鐺閃亮的首飾都扯下來,捧到洛熙川面前:「這些可以當嗎?」

  饒是他對這些身外物沒什麼研究,也知「蠱星」身上的,必定是南夷最好的器物:「當掉之後,輕易贖不回來。」

  黛初好笑道:「贖這些回來做什麼?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不如給南青姐姐買一身好看的衣裳,帶她去那個春風樓大吃一頓!」

  南青中原話不夠流利,怕暴露身份,平日裡少言寡語,只一樣能勾起她的興致,便是中原。她有厚厚一本冊子,樹皮做的紙張極為粗糙,被炭筆記得密密麻麻,大部分是塗鴉和南夷文註解,最近新添了些歪歪扭扭的中原字,她說,好些食材她們見都沒見過,自然也沒有南夷的名字。

  夜幕下,月光令她堆滿掌心的銀飾熠熠生輝,卻不及落在她笑彎的蜜糖色眼瞳中閃耀:「所以,這些夠嗎?去春風樓?」

  洛熙川低頭,拾起那條重工項圈看了許久,蟒蛇栩栩如生。他終於有所感悟,難怪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不知道。」

  故而第二天一早,他結束了下山以來的風餐露宿,第一次邁入了傳說中的典當行。

  玉寧是凡間數一數二的繁華地,鑒寶師見多識廣,一眼認出這雕工精妙的銀飾出自南夷。

  好貨不問來路,她只輕輕一觸綠色蛇目,張口便估出重量:「兩顆青琅玕重六錢,共三十六兩,銀重十五兩,甲等雕工三兩。可惜,外側有些劃痕。統共五十四兩白銀。」

  銀錠子不好花,仙君又被迫達成了「第一次進票號」的成就,將其中四十兩換成銀票,剩下的兌成碎銀和銅錢,一式兩份。

  「仙君慢走!」

  「仙君再來!」

  臨行,票號十幾個帳房和夥計不約而同放下了手中的活計,爭先恐後將他送出門去,又在門外引發一陣騷動,附近商鋪的人紛紛探出頭來,數不清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恨不能將他撕下一層皮來。

  南青將銅錢裝進新買的刺繡錢袋,輕輕撫過精細的女紅,愛不釋手,一抬頭嚇了一跳,下意識就遮住手背的刺青蛇藤。

  「怪不得你不喜歡人多的地方。」她嘆道。

  黛初倒是習慣被注視,左顧右盼,卻不解:「你們中原的姑娘好奇怪,想看你卻不敢看,偏要偷偷瞄你。」

  洛熙川想了想,照本宣科:「中原女子,應該要遵守三從四德。」

  「那為何中原男子不用?」她大喇喇一瞥茶舍門前的餛飩攤。

  幾道下流的目光,正緊盯著南青豐腴的前胸偷偷露出下流的壞笑,又在洛熙川望過去時,欺軟怕硬地低下頭,裝作無事發生。

  仙君一怔,繼而忍不住笑著搖搖頭,也分不出哪邊是禮教之地,哪邊是不開化的「蠻夷」。

  「哇。」黛初湊近一步,仰頭直勾勾看著他,喃喃道,「真可惜。」

  「嗯?」洛熙川不解其意。

  「可惜,你這麼好看,她們卻因為那個三什麼德不能看你。」距離極近,近到他沾染上她呼吸的溫度,近到她說「好看」的時候,眼眸深處的真誠與柔軟,被他盡收眼底。

  她伸手虛虛滑過他的眉骨,慶幸地笑了,悄聲道:「還好,我是南夷人。」

  眉間倏地竄上一股熱意,他只覺整顆腦袋都麻了,意識都有些模糊,隱約聽到她的笑聲。

  「怎麼又紅了啊,哈哈。」

  *

  窗外頭驀地響了一聲鑼,賣藝人吆喝攬客,洛熙川被驚回神志,擱下醫書,揉了揉眉間殘留的莫名的癢意,拾起黛初的錢袋子,鼓足勇氣,推開門,踏入熙熙攘攘的街。

  如今,簪起長發,羅裙加身的兩個南夷女子已經不那麼顯眼,他環顧四周,許久都沒有尋到熟悉的身影。

  他緊緊攥著錢袋,低垂著眼,儘量避開所有目光的直視,被擁擠人潮裹挾著,沖向戲台,沖向雜耍藝人,沖向河岸邊。他退到一棵柳樹的陰影下,夕陽中,他有些不知所措,他不懂該怎樣融入,才不會讓旁人感到冒犯。

  人群的注視與竊竊私語讓他極不自在,他彷佛又重回第一次下山之時,寒煙擂上他萬眾矚目,一劍成名,卻讓也切身明白了師尊的那句話:強者永遠是腹背受敵的,要習慣孤獨。

  人影、聲音明明就在他的面前,他的背後晃動著,可好似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將他獨自圈住,十六歲的他想的似乎是……哪怕留一個人陪陪他呢……

  「唉讓一讓,讓一讓啊!別擠!」

  洛熙川一愣,是熟悉的聲音,奔跑時,還帶著脆生生的鈴鐺聲。

  他從樹後繞出,驀地就對上一張赤面獠牙的面具,晶亮的眸子從一對挖空的洞裡透出來,讓鍾馗那威嚴到略顯猙獰的面孔,也變得可愛了幾分。

  視線倏忽一窄,黛初將另一張面具遮到他臉上,踮起腳尖,替他撩起馬尾,系上腦後的綁帶,仰頭欣賞了一番:「好醜啊!你怎麼出來了?」

  中毒的緣故,她體溫比常人高好多,走在身畔,像個移動的爐膛。

  洛熙川疲於開口,只將攥了一路的錢袋物歸原主。

  黛初捧到鼻尖,嗅了嗅,心滿意足地笑道:「唔,果然好香。你是花嗎。」

  放水燈的時候,洛熙川才在水面上瞧見自己白面長舌的倒影,他忽覺不吉利,一把扯下了面具。

  「唉?怎麼了?」鍾馗轉過臉來問,「不是不想別人看你嗎。」

  「……你……知道這是誰嗎?」

  「知道啊,賣面具的說了,這位叫白無常,是地府的官差,負責引渡生魂。」她抓住那隻面具翻來覆去看,「你說,你這麼厲害,能不能將我的魂魄引渡去中原的地府啊……」她癟癟嘴,嘆了口氣,「我不想死之後還要回去餵懸息,看著它繼續蠶食下一個人,下一個靈魂……」

  她平靜而遺憾的目光讓洛熙川心頭驀地一緊,他緩了半晌,待那人耐不住寂寞,撥出水花送河燈時,才緩緩開口:「我不會讓你死的。」

  黛初一愣。

  而後,她竟在眾目睽睽之下,從水中燈群中撈起那隻最顯眼,最華麗的龍船燈,小心翼翼從船艙中捏出一塊精緻的,還殘存著一絲熱氣的蓮花酥來。

  「別……」洛熙川來不及制止,就見她狠狠咬了一大口。

  「唔,紅豆羊乳餡,好香。誰這麼不小心,點心都能掉進河裡。」層層起酥的外皮被她噴得像楊花。

  洛熙川來不及解釋,扔燈,攬人,御劍而飛,逃離鬧市一氣呵成。

  「別吃了。」他忍不住扶額,「那是祭奠祖先的點心……」半空里,他甚至能聽到遙遠的咒罵聲。

  黛初大驚,鼓著腮幫子含含糊糊吼道:「哈?!這,給死人的?!這個給死人??就應該把你們中原人都丟到十萬大山去餓一餓!看你們還敢浪費糧食!」

  「不回客棧嗎?」黛初轉過身,看著被甩在身後好遠的鬧市。

  「不回,我們去長生湖。」

  「長生湖是什麼地方?」

  「中原最大的湖,就在附近。湖心島有我師伯的舊識,善煉藥、解毒,帶你去看看。」

  「哦,那,南青姐姐怎麼辦?」

  御龍急停,黛初噗嗤一聲,笑得像鵝:「你忘了!」

  *

  長生湖舒家,世代藥修,傳承千年,幾乎每隔百年都會出現玉虛境的大能擔任家主,是各大門派爭相結交的對象,曾與鶴居山沈家並稱「南北二爐」,北爐是以天火種為基的鑄劍爐,而南爐,說得便是舒家世代相傳的丹鼎——「連山爐」。

  據說,此爐乃上古時期所鑄,掌心大小,內部卻蘊含神農親手設下的精妙法陣,凡草也能成仙丹,如今的修士們根本不具備解析的能力,自然也無從仿製。

  可惜,三百多年前,連山爐遺失,此後,舒家便一蹶不振,門庭冷落,漸漸被碧梧派取而代之。到如今一代,他們人丁更是稀薄到只剩主家一支血脈,深居不出,已淪落到散仙一般的存在感,無人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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