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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靈力輕柔地將他托住,好似一朵蓬鬆的雲,春曇茫然地眨了眨眼。

  他看不到青冥,也看不到清沄真人了。

  視線被翻飛的道袍填滿,那人彷佛聽到了他的念想,腳踩銀竹,身披月光,翩然而至。

  執明境被一掌推出,八卦中心的陰陽兩儀飛速旋轉,放大,彎曲,繼而將他們層層包裹。

  洛予念頸背筆直,迎著青冥已近在咫尺的劍光,祭出了銀竹,他高喊一聲:「師尊!三思!」

  八卦陣粉碎的一瞬,那人猛地轉過身,振袖如蝶,向他撲過來。

  轟然巨響中,春曇終於看不見,也聽不見了,最後的觸感,是熟悉的擁抱,溫暖,柔軟,小心翼翼,宛如出生前那樣,將他緊緊包裹。

  傻瓜。

  *

  天將明,傅子雋緩緩落在已坍塌成一片廢墟的泊霧峰。

  她叢崖邊撿起一隻木葫蘆,搖一搖,不禁心頭一抖,這可是三個月的藥量,如今卻空無一物……

  「傅真人,掌門有請。」眼盲的少女不聲不響出現,傅子雋曾在觀雪身邊見過這孩子一回,叫白蘇。

  「好。」

  昨夜,弦歌出現在碧梧的一刻,她心裡沒來由升起一股不詳之感。

  甫一邁入清風堂門檻,姑娘忽而噗通一聲,當眾跪到她面前,手裡捧起一沓厚厚的信箋。

  滿堂的說笑議論聲皆是一滯,而後譁然,傅子雋愣住:「弦歌你這是做什麼?有話起來說。」

  她認得這姑娘,是露州首屈一指的花魁,當年在野外兇險產女時被採藥的春曇救下,之後也不知為何兩人會那樣親近,春曇心甘情願替她照顧女兒,她也成了春曇在露州的落腳處……傅子雋原以為是兩個年輕人情投意合,可後頭又出現個洛予念,著實叫她迷糊。

  「傅真人。弦歌並非我本名,」姑娘今日粉黛不施,仰起清清靜靜的一張面龐,「我本姓林,名月嫻,乃莞蒻嶺蒲蘇村人士,兒時與您有過一面之緣。瓊兒出生,是您替春姨去我家送的紅雞蛋,我給您奉過一杯茶。」

  傅子雋一愣,是有那麼一回事,她低下頭,細細端詳面前這張臉,十多年過去了,她實在記不起當初林家那丫頭的樣貌。

  「十年前,我林家十一口盡數死於蠱母之毒,我,是唯一的活口。」

  清風堂瞬間一片死寂,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屋子裡只剩茶爐上滾沸的水聲。然弦歌並未給眾人回神的餘地:

  「十年前,三月初四傍晚,我獨自上了芊山,去給曇兒送我阿娘親手替他裁的新衣,那是早早為他準備的七歲生辰賀禮。當晚,我留宿在谷中,洛仙君親自指點我琴藝直到午夜,直到第二日我背著箜篌下山,他都沒有離開過,所以我的家人,斷然不可能是死於他手!何況他若真要下手,何必放走我!」

  在眾人目瞪口呆的注視下,她向前膝行兩步,硬是將信交到已徹底怔住的傅子雋手中:「我下山時,看到全家面目全非的屍體,驚嚇過度昏厥過去,醒來後,又哭著跑上山去,尋洛仙君為我主持公道,卻發覺他畫給我的符已經失靈,再進不去谷……我實在走投無路,便一個人去到桐花鎮,尋我爹爹的舊識,桐華堂的大夫,朱伯伯。他們夫婦見我可憐,便收留了我,後來事情傳開了才得知,洛仙君一家已經……不在了。」

  「那,那你,你怎麼不說呢!為什麼一直不說呢!」齊敬之終於回過神,蹭得站起身,快步衝到她面前,又驀地被沈佑擋住。

  「師尊,你讓她慢慢說。」

  「仙尊,當年我一聽到傳聞,便立求朱伯伯帶我去仙門,為洛熙川一家伸冤,可他一介凡人,自然怕惹禍上身,他說仙門之禍必有隱情,不是我一個丫頭片子幾句話便能左右的……他們好心收留我,我也不敢輕舉妄動,只能靜待時機。可誰承想,朱伯伯那獨子卻是個衣冠禽獸,我那時才十二三歲,他便屢次對我下手,被父母阻攔後,他竟惱羞成怒,藉口帶我去露州採買藥材,轉手便將我賣進了青樓。我也是後來才得知,這樣逼良為娼的勾當,他早兩年便開始了,從中得了不少甜頭。我無依無靠無處可去,只得留在那裡討生活,還險些死於玉沙宗封懷昭那惡魔之手……是老天眷顧,讓我在瀕死之際被曇兒救下,讓我能活著,助他洗清一家人的冤屈,也為我林家滿門報仇!」

  傅子雋心驚肉跳地接過那封信,白宣上的字字句句,都是她熟悉的字跡,卻描述出一個全然陌生的故事。

  看到那一句「我已借洛予念之手,重回芊眠谷的密室,拿到真正的月孛,足矣上滄沄,手刃元兇」,傅子雋片刻不敢再等,當即將弦歌往沈佑面前一推:「帶她回滄沄!」

  說罷,她頭也不回地鑽進夜幕。

  夏夜風暖,卻吹得她心驚膽寒。

  怪不得她四年多來手段用盡,那孩子的身體卻依然每況愈下,彷佛那些稀世靈藥都打了水漂。原來,他雖不能繼續修行,卻依舊沒有放棄復仇,白日裡歲月靜好,種花合香,夜裡卻搖身一變,以血飼蟒。

  她只知他放不下舊事,依舊在暗中調查,卻不知是以這樣玉石俱焚的方式……

  一沓信紙被她攥得嘩嘩作響,難怪那日,已被她牢牢壓制四年的劇毒會毫無徵兆就爆發,她還以為,是被封良軒那一劍傷到根本而激發,誰成想,那副殘破不堪的身體竟真能喚出懸息!

  「白蘇。他……他……」她張了幾次口,卻忽而膽怯。

  「他還活著。」少女才會御劍,謹慎起見,開口的時候並不回頭。

  傅子雋聞言鬆了口氣,心裡卻絲毫沒有輕鬆之感。

  白蘇眼盲,心卻好似格外透徹,瞬間洞悉她:「除了徐師伯中毒,命在旦夕,他沒傷任何人,只有幾個外門弟子昏倒時不慎摔傷。」

  「徐……徐景修?」傅子雋驀地一停。

  白蘇點頭:「昨日,春曇與那南夷人共同指正,說十年前,是徐景修徐師伯殺了沈崝師叔,以及蒲蘇村十一口凡人,事後栽贓他的父母。」

  許是事不關己,少女面容平靜,語調緩和,像在娓娓道來一個再尋常不過的故事。

  可傅子雋卻懵了。

  她呆呆跟著白蘇落地,也不知是如何邁入太清宮門檻的。

  大殿正中,南夷打扮的獨臂男人昂首,不卑不亢地與佇立在三清巨像下的清沄真人對視著。

  高高在上的仙人微微蹙眉,冷冷問:「你叫勞羅?」

  第69章 晴光

  「你叫勞羅?」

  女孩清脆的聲音落下來。

  一滴冷汗從他太陽xue滑到下巴尖,搖搖欲墜,他張了張嘴,卻沒能發出聲音,巨獸的雙目懸在頭頂,像定身的法術,令他渾身冰冷僵硬,一根手指都不敢動。

  女孩等了好半晌,既沒有催促,也並不怪罪他的無理,只是拍了拍屁股下頭的大腦袋。

  懸息乖順地俯身,將她送回地面,她接過乾淨的布,胡亂擦了擦濺了滿臉的血,俯身湊近了他。

  倏忽間,那讓人極度恐懼的壓迫感,連帶著死屍一般令人窒息的惡臭一起消失不見。一股從血腥中擠出的,花泥的芬芳迅速取而代之,占滿他的呼吸。

  勞羅驚奇地發覺自己能動了,他斗膽抬起頭,驀地被一雙明眸晃了眼。

  女孩的瞳仁是清淺的蜜糖色,裡頭影影綽綽映著周遭光禿禿山石與零星草木,他怔了怔,左右一掃,明明是一片狼藉戰場,人血蠱屍都還沒打掃乾淨,可經她的眼眸折射,卻有種五光十色的炫目。

  水藻一般茂密而柔韌的長髮若有若無掃過他的肩頭,高高在上的救世主竟蹲在了他面前,好奇地看著他,笑問:「你聽得懂我說話嗎?」

  那是勞羅第一次見到黛初,十歲的她,滿身未癒合的傷痕,卻擁有這世上最溫暖明艷的笑容。

  群山間曾有近百部族,以萬仞山壁相隔,十里不同音,若無天災人禍,他們本一輩子都走不出一座山,見不到任何異族。可祖祖輩輩經歷了數百年的爭鬥,蠱星降臨又離世,他們也隨之統一又被打散,周而復始,數十種語言漸漸匯總至今,已糅雜成少數幾個分枝,大同小異。

  他點點頭,西北方言說得有些蹩腳:「我聽得懂。」

  她鬆了口氣:「我是黛初。」

  ……原來蠱星也有名字。

  多方爭鬥中,勞羅變成被聖教收養,經過數年非人一般的打磨,他從幾百個與他同病相憐的孩子中脫穎而出,被選作蠱星的貼身護衛,伴她出生入死。

  聖教里,他是黛初唯一能接觸到的,年紀相仿的孩子,她便仗著自己年長一歲,時而就要威逼利誘他叫一聲姐姐,他不從,可黛初不氣餒:「不放蠱,你若打贏我,日後我便再不提這事了。」

  他用盡全力,卻依舊很快被她制服在地,鑲銀的牛角鞘抵在他側頸,那人得意洋洋:「叫姐姐。」

  技不如人,願賭服輸,他咬緊牙關,惡狠狠從齒縫裡擠出那兩個字,黛初卻一恍惚,鬆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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