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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懷纓,回來!」蒼狼落穩身形後探出一爪,十分利落地抖摟淨了水珠,繞至封璘膝前,鼻頭輕碰了碰他的襟擺,發出低低的嗥叫。

  封璘眼眉微彎,把掌覆在狼頭上,聲音在勁烈的罡風裡,自有種安撫人心的力量,「盯死了常敏行,別總把眼睛放在閔州海岸上,雙嶼才是關鍵。」

  這是向著少將軍說的,可王朗顯然沒打算接他託孤似的話茬。欲上鐵索阻攔時,一根竹杖從斜里挑出,看似綿綿地纏住那鏈條,杖尖下落,卻叫持索的力士險些絆了個趔趄。

  「何必攔,將軍要是遺落了半條命在島上,你尋不尋?」青衫翠薄,飄然有出塵之意,有隻花孔雀故作高深道:「何況現下在島上的,是王爺的整條命。將軍與其費心阻攔,不如多點幾盞燈,照亮飄零之人的歸來路。」

  天崩地裂,滄浪一行被橫亘在腳下的裂縫攔住了去路,原定的登船地點洪水橫流,船隻不知下落。他們被困的地方成了孤島,密密的雨塞滿了樹與樹間的所有空隙。

  「悔了吧?」滄浪放棄地靠上樹幹,笑里透著深深的疲憊,問常毓,「安生在家當個富貴閒人不好麼,做什麼非要投身行伍,來受這份罪?」

  常毓實在對得起「肩不能挑」四個字,背著那看起來瘦骨伶仃的小鬼走了沒幾步路,便癱在地上大喘粗氣。饒是這樣,他依舊沒忘滄浪囑咐,撕了布條,將自個與破廟屠殺里僅存的活口牢牢綁在一起,視線片刻不離。

  「人生在世,能遇幾回這樣有意思的事,我歡喜還來不及。悔,悔個鳥!」常毓斬釘截鐵地說話,近墨者一月,已經習得了行伍之人的真傳。

  滄浪笑笑,沒信得太真,孰不知常小公子所言句句出自肺腑——他是錦繡叢里拔出的富貴竹,立穩坐直,活得很順遂,只是沒什麼意思。活著沒意思,但還沒有無聊到非死不可。常公子所有的一切都承襲父輩,包括骨子裡的不安分和對冒險的汲汲以求。

  所以他選擇棄筆從戎,多半是因為新鮮感作祟。按說一個多月過去了,新鮮感早已不復存在,可常毓莫名堅定地認為,這件事情迄今為止仍然很有意思。

  「爹常說,船行無針路,四向皆逆風。先生如今就是我們的定盤星,跟著您,島淹了也一樣能出去。」

  滄浪沒吭聲,胸腔震動了一下,以示對他厚愛的感謝:海水都淹到這了,怎麼出去,游嗎?

  遠處,層層疊高的浪峰之間驀然出現了一點白影,點燃了迅速蔓延著的死寂,人群里驟然爆發一聲喊:「是船,是殿下的船。」

  「先生,可要扶穩了。」

  將要撞上浪峰之前,封璘有意壓低了聲音,促狹地暗示滄浪搭住自己的腰。他的心機被識破,滄浪不著痕跡地偏了身,藏起那隻無法動彈的傷臂,說:「這種時候,休要胡鬧。」

  潮頭由遠而近,推擁而來,不過彈指的功夫,潮峰聳起一面三四米高的水牆,封璘不知避退,急速地撥動舵盤,冷峻淡定的神色間划過一絲瘋狂。

  偏他的動作又那麼溫柔。滄浪有諸般顧忌,封璘沒有,在一片高低無措的驚叫聲里,他單手掌舵,另一隻手勾緊了滄浪的腰,從後與先生十指交扣。

  「那便,挨緊為夫些。」

  說話間已是天旋地轉,沒有一塊板條不在發出咯吱咯吱的悲鳴,仿佛檣傾楫摧就是下一秒的事。常毓被撞得七葷八素,腕間纏繞的布條遽然勒出了血痕,他沒鬆手,因此險些跌下船舷,幸有懷纓一張口叼住了他的後領。

  滄浪無處脫身,封璘懷抱之外的世界於他而言,都是怖懼。直到四周的轟烈歸於平靜,常毓摟著懷纓脖子的嚎啕聲清晰入耳,滄浪被抽空力氣的身體方才重新找回了感知。

  「先生,」封璘輕蹭滄浪前額,說:「你往那邊看。」

  水漏指向黃昏時分,天風乍起鶴聲遠,吹淡了海上濃濃的霧角,依稀可辨礁石灘上擠擠挨挨站了許多人。遙遙看見船來,槳櫓聲並未引起人群的騷動,不知是誰先點燃了一盞風燈,兩盞,三盞,接二連三地,無數盞燈火綴滿了整個沙灘。

  午後雙嶼島之事,很快傳遍了整個欽安縣城。此刻燭火下,除了奉命集結的王家軍,還有自發趕來的欽安百姓——

  海霧一起,太傅大人回程的路不好走,他們提燈來迎。

  滄浪靜佇船舷,良久,仿佛成了廟裡的泥胎,但只他知道,自己腔子裡猶有跳動未歇,並且越來越強烈。

  我有明珠一顆,久被塵關牢鎖。

  今朝塵盡光生,照破河山萬朵。【1】

  王朗巡弋歸來,戎裝齊備,腰間懸正七星刃,從堤上一步步走下去,站到了滄浪跟前,肅然傾身下拜,「太傅大人辛苦。」

  滄浪卻搖頭,說:「辛苦的是常善德,此番,常家立了大功。」

  他咬重了字眼,王朗一愣,隨即明白了什麼。封璘上前幾步,抬掌切在低頭解繩的常毓後頸。常毓暈了過去,廟裡帶出的「小鬼」臉色陡變,須臾震出掌刀,便要偷襲封璘,哪知對方一仰身,輕而易舉地就避過了,撐地而起時數點寒芒急出,那鬼被百尺烽打中四肢的同時也被塞住了嘴巴,並未來得及發出半點聲響。

  「帶他回去,嚴審,」封璘對王朗說,「但不許叫任何人知道。」

  第72章

  大名領主今夜做了個美夢。

  就在奠基大典的當日,南洋主帥王朗焚香祝禱,當他把手裡的燃香插進香爐的瞬間,蟄伏地下的那條赤練巨蛇將被喚醒,燧人氏的詛咒將會籠罩在整個雙嶼,乃至整個閔州的上空。狂暴的焰團掠地而過,焚淨一切的雜草與藤蔓,宏願將從廢墟中涅槃。

  一念及此,領主大人便是在夢裡,也會亢奮到血脈賁張。

  認真算起來,大名領主是最早一批踏足中土的浪人,因為神風的指引,他們的撻伐本該無往不利。三年前若不是兗王——那個叫封璘的傢伙帶兵鏖戰不休,東瀛武士的尖刀早就已經揳進了皇城肘腋。是的,他不得不銜恨苦熬了又三年。

  直到他和同樣有著勃勃野心的常敏行相遇。

  為了宏願將成,領主大人不惜自斷臂膀,舍掉了最器重的幹將。伊藤志賀與他的小分隊是大名領主送給勁敵的一枚煙霧彈,他們到了沒能等來達西女神的垂睞,而是意料之中地變成了啖人無常的鐮下魂。

  不過沒有關係,就在南洋水師信了將死之人的話,把所有精力都放在追尋出港的海船上時,東瀛武士早已神不知鬼不覺地把致命的殺器運到了雙嶼海岸。

  最可笑的還是那群善惡不辨的愚民,手持報恩的義斧,做了自己的掘墓人,到頭來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領主大人在夢中嗤笑,集指成拳,再緩緩地鬆開,仿佛就這樣把人命碾成了齏粉。

  天快亮時,檐上月色退縮一隅,化作了露珠,「噼啪」砸破了昨夜的好夢。

  梳著月代頭的武士匆忙拍開房門,汗把腦門淘洗得愈發鋥亮:「大人,晏廷向雙嶼增兵,昨夜已經秘密登島了!」

  大名領主如夢初醒,睡意全無。

  大典在即,晏朝皇帝向雙嶼駐兵,本不是什麼稀奇事,可蹊蹺之處卻落在了「秘密」二字上。為何要掩人耳目,欲掩誰的耳目?雙嶼是常家的領地,天子軍登臨這樣大的事,常家何故沒有半點風聲透出?

  一連串的疑問讓東瀛人心生惴惴,偏此刻,在島上的暗哨又回報:

  晏軍潛行登岸,並未立刻安營紮寨,而是分兵數十股,改裝成行商游販,在島上四處徘徊,像是在搜尋著什麼。

  這個消息更有如薪柴添入心火,大名領主登時坐不住了。

  「晏人是在尋找火引,」他思忖著,神色逐漸凝重,對親信說:「常敏行曾經同我立下過重誓,此事絕無外泄的可能。」

  親信答不上來,只好道:「難不成,是那文官在海神廟發現了端倪?」

  他口中的文官,指的正是滄浪。大名領主稍作沉吟,斷然道:「不會,海神廟只是計劃中的一環,即使被勘破,晏人也不該這麼快就參透了全局。」

  「那會不會,是您派去滅口的那些人出賣了大計?」親信躊躇著問道。

  大名領主握住腰側的佩刀,蹙眉睃了他一眼:「被神風選中的銜枚影衛,會在落入敵手之前切腹自盡,你是在懷疑他們的忠誠?」

  親信慌忙垂首:「屬下失言,大人恕罪。」

  大名領主移開了視線,說:「我已再三查證,當日派出的一整個小分隊無人生還,他們都是宏願的殉道者,不該受到無妄的揣測。」

  親隨答「是」,眼珠子轉了轉,捺低嗓音道:「其實屬下還打聽到了一件事。常家獨子常毓,因為追隨太傅救人,在風暴里受了傷,兗王念他禦敵有功,特意留在水師府醫治,連最機密的兵籍庫也許他出入自由,晏帝更是接連下詔褒獎,聽說不日還將有重賞。」

  大名領主本就為鴛鴦陣的事心懷芥蒂,得了常家家主再三保證,才勉強摁下戒心,而今聞言,眸中警醒,「你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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