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在下的宏願,便是將閩州變成天下商人的福地樂園。屆時四海通埠,商旅雲集。每日推開窗,便能看見萬國船隻的旗帆搖盪相連,吞金吐玉出鹽進鐵聚財斂貨,晝夜不歇!凡天下所有的財貨,在這裡應有盡有,自此沿海物阜民豐,絕無餓殍、不見戰事,殿下您說,這是不是個偉大的宏願!」

  封璘指挾百尺烽,一下一下磕在桌角,「如此說來,你該鼎力支持商港營建,而不是從中橫生枝節。」

  常敏行冷笑了聲,斜挑的眼角里第一次橫溢出情緒,那是深深的鄙夷:「商港落成又怎樣,早晚還不是要淪為朝廷蠹蟲的聚寶盆。港稅、泊金,這裡面有多少手腳可以做,慶元隆康兩朝的軍中貪墨之風,還不足以說明問題嗎?我不信大晏朝堂,也決不允許宏願變成官吏中飽私囊的手段!」

  封璘稍作思忖,緊跟著問:「所以你打算自己動手。可是本王派出的游哨發現,雙嶼在三年前才開始籌建武裝,也就是說,直到三年前,你方才有意地推動私商向海盜轉變,以此不斷衝擊禁海令以及禁令下的閩州海防。本王很好奇,那個時候,是什麼促使你變得如此激進?」

  常敏行卻在此時陷入了沉默。

  他坐回主人家的椅子上,那高出半級的台階讓他與客交談時,不得不俯首,由此帶來一種居高臨下的優越感。常敏行十分享受,他神色謙和,舉止合宜,面對登門求助的窮苦人慷慨解囊,並非出於善念,而是在他心裡,神袛必須為每個虔誠朝拜過的信徒降下福澤。

  但睥睨的日子久了,也會覺得乏味。

  直到有天,一個布衣乾淨的青年官員來到常家,踏上了從未有賓客踏過的半級台階,站在與他齊眉的位置,常敏行倏爾感到了久違的新鮮。

  「忘了告知常老爺一聲。」

  常敏行捻著佛珠,在沉默里被個話聲打斷思路,接下來的內容令他神色幾變。

  「南洋水師在雙嶼設防一事,內閣已向聖人動議,不日就能得來批覆。」

  常敏行上身前傾,沉聲問:「這不可能!雙嶼島供奉著先父與海神的牌位。先帝有言在先,神明之地,刀兵不可進犯。封璘,你敢瀆神?」

  「瀆神……」封璘想起了舊事,愉悅地笑起來:「這事兒我熟啊。說起來內子嬌縱,還真逼著我幹過一回。」

  這都什麼跟什麼。

  常敏行眉尖微蹙,古井無波的眸底終於起了一絲變化,「朝廷駐兵需要名目,否則便是勞民傷財,內閣斷不會如此輕許。」

  「你還懂朝堂之道,」封璘諷聲,「可若是商港的船塢附近發現暗流,須改道雙嶼以為落腳地呢?本王知道,常老爺在朝總還有幾個能說得上話的大臣,為此本王特特上書皇兄,召集內閣舉行了一次廷議。眾臣皆以為,有常老太爺戰神之名的庇佑,更能揚我大晏軍威,護海境昇平。」

  窗外的菩提葉招翻著,一忽兒白,一忽兒青,飄飄然落在綠瓷缸,驀地被小龜張口銜入水底,漣漪倏爾不見了痕跡。

  常敏行緩靠回椅背,怡然合掌,道:「常氏一門心懷大義,自然無有不允。」

  封璘神情收斂,仔細回想起從進屋到現在常敏行所說的每一句話,他一直都很坦白,絲毫沒有隱瞞的舉動,甚至是意圖。

  就好像在刻意引導自己多問一點,問久一點。

  封璘霍然站起了身!

  第71章

  海神廟荒疏許久,磚縫裡都生長出了雜草,媽祖像的彩漆也剝落了好些,原本觀之可親的良善面容籠罩在昏暗裡,森然又猙獰。

  滄浪用腳尖輕輕撥開地上亂糟糟的漁網,如同行走在虎尾春冰上。紗幔輕飄,他兩指小心地擷住一個角,濃郁的血腥味頃刻間襲來,他從抱柱後隱約瞥見幾個人影,警覺地打了個手勢。

  長槍手隨上,打了頭陣,及至人影身後時,忽聞得「咕咚」一聲悶響,驚呼聲繼起。

  「大人,人都死了!」

  滄浪猛地趨前:一共七具屍體,皆因割喉而死,一刀斃命。屍體呈現跪姿,死狀悚然可怖,臉上還殘著死前一刻的震驚,雙手被反剪身後,腕間綁的繩結又稱水手結,在海盜中最為常見。

  聽府倉的皂吏說,這些人都是工部徵調的民夫,日常負責官溝疏浚、農田清淤之類的事宜,是最熟悉天水窪地勢的行家裡手。

  望著地上還未來得及凝結的血泊,滄浪心緒陡沉,「我們還是來晚了一步。」

  身邊半刻沒有回音,滄浪扭過臉,只見常小公子已然暈死過去,面白如紙,有出氣沒進氣。

  滄浪顧他不得,目光很快被蒲團下的一小塊凸起吸引。滄浪伸手摸了把,指尖沾著些許黏稠,捻動兩下細看,青黑的暗色,再一聞,刺鼻的瀝青味道。

  他想起了兵書中關於雙嶼之徵的記載:其時也,倭寇棄船登岸,據天塹為守,久攻不下。常氏遂攫以地利,經暗河運兵百十,出奇制勝。

  電光石火間,一個可怕的想法浮出腦海。

  滄浪胸口急促地跳起來,撲到那形似密道機簧的月牙形凸起旁,嘗試了幾次不得其法,厲聲喚士兵:「不管用什麼招,現在馬上把常善德給我弄醒!」

  士兵應聲,不假思索地掄圓了臂膀。

  可憐常小公子披肝瀝膽地隨滄浪赴險,還沒怎麼著,莫名挨了自己人兩巴掌,死去又活來。

  「我問你,」滄浪疾言厲色,「這座海神廟的地下,是不是有條暗道?」

  常毓臉上指印鮮紅,抽噎著答:「不、不止一條。雙嶼的東西北三面,連同這座偏島,共有五十二條暗河,後來,後來因為乾旱,水位回落,只剩下三十七條,主幹七支流三十,西出穴山東注海,長過百里。算、算起來,這座海神廟應該正處在起點的位置。」

  「終點呢,這些暗河的盡頭,可是歸於一處?」

  「是,就在常家祠堂附近。」

  滄浪微微停頓,「近一個月,令尊是否以加固地下河道為名,向官中借調了民夫?」

  常毓努力回想,有些不大肯定地說:「好像有這麼一回事,說是為了防止海水倒灌,淹沒莊上農田。不過府倉實在撥不出人手,有工匠聽聞是常家的差役,就跟里正打了招呼,沒走官面渠道,當是私下報恩……」

  他倏然頓住,不可思議地看向面前七具屍體,「難不成就是?」

  出離的怒火充斥著整個胸腔,燙得滄浪眼眶都發起了燒。四周死寂,只有風還在猖獗,他吸入的寒意迅速遊走在四肢,鮮明的寒熱對比讓整個人如墮修羅。

  難怪封璘的游哨始終未能找到那被劫的兩百包瀝青石。倭寇反應再快,也不可能在南洋水師全力追繳的情況下,不留任何痕跡地將東西搶運出包圍圈。除非,贓物根本沒有轉移,而是被那些毫不知情的民夫,一鏟接一鏟地埋在了大半個雙嶼的地下!

  「如果我記得不錯,天水窪多沼地,且就匯聚在這附近,是也不是?」

  漲潮的急報聲迭傳,滄浪已經沒有時間再等常毓回答。他叮囑士兵把這七人的屍首放在廢棄的竹筏上,務必全須全尾地帶到登船地點。他答應過那老婦人,無論如何,會帶著她的兒子回家。

  常毓轉身時衣帶被刮住,他剛要去解,突然被只手擒在腕間,嚇得吱哇亂叫:「鬼,鬼啊!」

  滄浪一把掀開桌布,裡頭貓著個頭大身小的「鬼」影,鼻涕眼淚淌得比怕鬼的常毓還凶。

  「我、我是被倭寇抓來的,怕極了才躲起來,我什麼都不知道,官爺饒命!」

  身量沒有長開,瞧著只是個孩子。滄浪停頓片刻,目光忽閃,他拍了下常毓的後腦勺,罵道:「你,別哭了,年紀輕輕的怕什麼鬼,看好人快走!」

  然而為時已晚。

  水位漲過了坳口,出得破廟,外面早已是一片澤國。低矮的灌叢淹沒在海水裡,偶爾能看見枯枝草葉隨著急流漂浮上下。遠處猶有洪流滔滔不絕地向此方湧來,如盲眼潛蛟,所到之處,先興風后作浪。

  滄浪心跳得像有千面鼙鼓在胸膛擂響,他傳令士兵牽著竹筏改走小道。行出沒幾步,驟聞一聲短促的慘呼,人們悚然發現最前頭的士兵沒了蹤影,引繩快速繃直,帶著竹筏以失重之勢猛地躥向前。

  滄浪最先反應過來,撲身抓住剩下的半截繩,收剎不住的筏身重重砸在肩頭,火燎般的痛感瞬間催出了冷汗。他手指抖得厲害,但抬頭時很快就發現了一件更為可怕的事情。

  「王爺,風暴將至,海上氣候瞬息萬變,您切不可貿然涉險啊——」

  「讓開!」

  封璘躍身上了甲板,揪起百夫長的衣領,振臂一拋,百十斤的漢子就這麼被他輕描淡寫地扔下了船,剛好栽在聞訊火速馳回的王朗身上。

  「封璘,你幹什麼?」王朗用力把人推開,氣急敗壞地喊:「連掌舵的人也不要,你是鐵了心地去送死嗎?」

  封璘撥動絞盤,舒展開的牙白帆面幾乎遮蔽了大半天空,船錨緩緩抬升,破水而出的一瞬間激起了巨大的浪花。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