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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國的冬天來得更糟,遠處被鏽蝕的鋼樑和玻璃遮蔽的人行道上,匆匆閃過三兩個午夜孤客的身影,從天而降的骯髒雨雪沾污了他們暗色的衣角。

  陳星披著浴袍站在落地窗前,室內暗黃色射燈發出暖光,讓他在烏暗的窗玻璃上看見了自己陷入模糊的眼睛。

  褪去無害的偽裝後,他的眼神比想像中更疲憊,也更陰鬱。

  手中的瓷杯盛著熱水,水汽裊裊飄起,氤氳了一片冰涼的玻璃。

  這樣脆弱的容器,若是他握著的力度大上一些,潔白的陶瓷就會承受不住壓力而崩裂。

  瓷器可以通過破碎來結束成為觀賞品的宿命,某種程度上來說,他亦可如此。

  被隨意丟擲在地毯上的手機持續振動著,陳星將手中的瓷杯放在沙發邊的矮几上,坐下來,靜候著手機因為沒電而陷入徹底停歇。

  瓷杯旁的羅盤上,被硃砂染成紅色的黃銅小球緩慢滑動著,在西北方的弧線上來來回回遊移。

  就在陳星在沙發上窩著快要睡著的時候,寂靜之中傳來三聲叩門聲。

  陳星沒有動,從深淵之下釋放出赤鷲本就耗神無比,而他還要裝作若無其事繼續承接例行的驅魔工作,完成後又經歷了長達三十多個小時的路途,才循著被那些水生怪物帶走的程危泠的蹤跡來到此處。

  無人應答的叩門聲沒有再次響起,陳星閉上眼睛,在靜默地等待了幾分鐘後,他感到一雙溫暖的手落在自己的臉上。

  「我不來找你,你就不會來找我嗎?」

  這個聲音讓陳星不得不睜開眼睛,他慢慢打了個哈欠,假裝著剛從睡夢中醒來,而乾涸的淚腺並沒有分泌出液體濕潤他的眼睛。

  仍舊清晰無比的視線讓他得以看清陳辭垂目注視著他臉的樣子。

  像注視著一件精美的陶瓷作品,又像透過這個由其親手製作的虛假外殼看著註定得不到的某個人。

  這樣的專注和沉湎令陳星習慣性的心下一痛,隨即便是幾欲作嘔的反胃感徹底籠罩了他。

  他伸手推開陳辭,跌跌撞撞地闖進盥洗室,掀開馬桶蓋吐了個天昏地暗。

  在連軸轉的奔波中,陳星幾乎幾天幾夜沒合眼,更別說進食,空蕩蕩的胃裡並沒有什麼可以掏空的殘物,灼傷了食道的只有胃液。

  陳辭跟著他進了盥洗室,在陳星終於制住嘔意後,將裝滿溫水的漱口杯遞了過去,又用溫熱的濕毛巾抹去陳星額角淌下的冷汗。

  等陳星緩了一陣後,陳辭將人攏進懷裡,無視陳星那點微不足道的掙扎,半抱半扶地帶著陳星回到套件的沙發上,扯落半濕的浴袍,用乾燥而蓬鬆的厚浴巾裹住了昏昏欲睡的陳星。

  陳星那失去遮擋的胸膛裸露出來,刻在心口處的血線落在陳辭指下。這處昭示著兩人之間唯一牽絆的痕跡,在裂隙漸生的這段時間裡,因著陳星的刻意逃避,淡得已經快要看不見。

  出自陳辭之手的陶俑無數,除去那具沉睡在血玉棺中未得靈魂的軀殼,此刻躺在他手畔的陳星無疑是他最成功的作品。

  在那些死物中,陳星是唯一注入了他精血的一個。

  陳星的誕生是出於對程見微的緬懷,所以才有著近乎復刻一樣的容貌。而真正的陳星本身,不過是在戰亂年代順手救下的一縷幽魂。

  但長時間的相處下來,這張臉之後的靈魂反而變得更加鮮活。

  或許給了他那張臉,是打造這個完美作品唯一的缺憾。

  尖銳的刀尖抵在腕間,割破皮膚之前,陳辭那隻握刀的手被陳星拉住。

  「我不要。」

  陳星虛虛地按住他的手,微微顫抖的睫毛上殘留著一些未散的溫暖水汽,唯有半掩著的眼睛透出漠然的冰冷。

  陳辭停下動作,皺眉看向陳星。

  陳星靠在沙發上,虛弱的手指點上閃著寒光的刀尖,他的指腹按進刃面,卻沒有流出血來。

  「我在來這裡的列車上看了一本書,有一句話我覺得很有道理。」陳星將刀從陳辭的手中拿出來,丟擲在一邊,「我最同情的是神不能自殺*。」

  「……」

  「我有一些困了,讓我先睡一覺吧。」

  沒等到陳辭說話,陳星就卷著沙發上的毛毯蜷縮著躺了下去,

  緩緩沉入的夢中,沒有太陽,夜與雪仍在。

  夢裡有著進入酒店前他在街角處遇到的那個穿著破爛戲服的小丑。

  反反覆覆扮演著滑稽把戲的小丑發出刺耳的尖笑聲,它摘下面具,面具之下是融化模糊的油彩。

  陳星沒有看清小丑真實的臉,一如他已經遺忘自己原本的臉。

  *「我最同情的是神不能自殺。」出自《傻瓜的一生》

  *本文標題出自《價值公道》:「要照亮倫勃朗深沉而厚實夜色中唯一刺眼光亮所在,就非萊布尼茨不可,他和他的微積分共同誕生在代爾夫特城,那裡也是維梅爾的太陽出生的地方。就如顯微鏡發明者列文虎克在那裡出生,透過顯微鏡光線足以穿透盲之世界的層層影子與深淵。」

  # 卷五鱗鴻難應疏鍾

  第54章

  雨聲連綿不斷,巨大的圓月投射在窗簾半掩的窗上。

  疾雨與滿月不會同時出現,一定是又開始做夢了。

  身後的溫暖令嘈雜的雨聲也變得寧靜,印在脊背上的是另一人的心跳聲。有力,平緩。

  程危泠不想醒來,但他到底還是強迫著自己睜開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幼年時的軀體,此時他正穿著一套棕黃色的、印滿可愛小熊的睡衣,被人圈在懷裡躺在床上。

  虛攬住他肩膀的手臂不像現實中那樣蒼白消瘦,光潔的皮膚上也還未留下那些可怖的疤痕,只在手腕處纏著一段紗布。

  程危泠儘量放輕動作,慢慢地翻了個身,轉向攬著他沉睡的人。

  整個臥室在夜色中陷入昏暗,僅剩床頭柜上的小夜燈還亮著,柔和的暖色燈光灑在靜靜睡著的伏鍾臉上,在他完全放鬆的眉眼留下淺淺淡淡的陰影。

  這個時候的伏鍾還維持著外貌的偽裝,平凡的容貌讓他足以泯然眾人,但程危泠盯著他看了一會兒,依然感到心臟開始不受控制的亂跳起來。

  程危泠窩在這個溫暖的懷抱中回憶了一會兒,在記憶中翻出了與夢境相對應的片斷。

  他在幼年時的確有過這樣一段經歷,被侵入的邪物激發出了嗜血的本能,失控之中咬傷了伏鐘的手腕。

  小時候的他以為是做了一個噩夢,現在想來這事應該是真實發生過。

  在遭遇這事後,程危泠有很長一段時間不敢獨自一個人入睡,一向縱容他的伏鐘被纏得沒辦法,只能陪著他入睡。

  正當程危泠陷入回憶中時,寂靜的夜裡響起一陣敲門聲。這敲門聲他並不陌生,臨近的數次他迷失於詭異的夢裡,總能在異像出現之前聽見敲門聲。

  他小心翼翼地從伏鍾懷裡掙脫出來,跳下床,穿上毛茸茸的小拖鞋,在走出臥室前,十分眷戀不舍地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景象。

  沒有覺察到他離開的伏鍾安靜睡著,沒有一點要醒來的跡象。

  除了臥室之外的房間都沒有開燈,程危泠憑著記憶穿過漆黑,來到玄關處的大門前。

  這一次他沒有等敲門聲停下,徑直踮起腳打開了門。

  樓道里昏暗的燈光照進黑暗,也照亮了站在門外的孩子的臉。

  程危泠愕然地看著另一個自己站在離他不過數尺的距離,那張臉是他小時候在鏡中見過無數次的模樣。

  「程危泠,你看見我媽媽了嗎?」

  攥著門把手不由自主地用力,程危泠遲疑地回答,「沒有……」

  「那你和我一起去找她吧!」

  站在門外的孩子突然伸手抓住程危泠的另一隻手,不由分說地將他拽出門去,大到無法反抗的力度,根本不像是一個小孩子能夠使出來的。

  程危泠被拽得一個趔趄,被迫跟上了孩子的步伐,被他拉著踏入樓道,順著濕漉漉的台階一路向上跑去。

  從未到過的頂樓鐵門被人打開,蕭瑟的寒風順著狹窄的通道口灌入,吹落的雨水自最上一級台階漫下,是極度不祥的黑色。

  程危泠被拽著來到頂樓,冰冷的雨墜落在他的身上。

  從天而降的黑雨連綿不絕,將暴露在雨中的所有事物淋到面目全非。

  緊緊拉著他手的小孩在來到頂樓的一瞬間放開了他的手,程危泠就這樣看著這個如同他倒影一般的身影像霧氣一般消散在風雨中。

  黑雨下得太大,身後樓道的光太微弱,不足以穿透前方的黑暗。

  但程危泠本能地覺得,有人正在大雨中等待著他。

  他想要往前一步邁入雨中,腳下堅硬的地面突然變得柔軟,他猛地朝下跌去。

  青石板上長滿滑膩的青苔,在暴雨的不斷沖刷下,於清澈的淺水中搖搖晃晃。

  伏鍾撐著傘,站在闊別已久的老城巷口,無人的巷中,屬於往日的一切正隨著他的靈力一寸一寸漫開而重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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