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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釣魚城投降的次月,流亡小朝廷在崖山全體覆滅。這兩件事接踵而至,南宋最後一絲希望也徹底破滅。

  文天祥在這樣的局勢下被押解進元大都。

  忽必烈的氣度橫貫胡漢,遠不是傳統印象中異族酋長的蠻橫模樣,他下令以上賓之禮接待文天祥。當然,這是有目的的。

  他希望文天祥投降,做他的臣子。

  第一個出場的人是留夢炎。留夢炎,公元1244年的南宋狀元,公元1275時做到了南宋首相,看資歷他與文天祥是那麼的一致,元朝覺得他們會很有共同語言。

  只是他們忘了,留夢炎在臨安將破時選擇了逃跑。

  兩人相見,文天祥身著南朝衣冠,面南而坐,意示絕不向元朝屈服。留夢炎則一身元朝高官的服飾,早成了異族的鷹犬。

  文天祥戟指喝罵:“你好歹是一個狀元宰相,有何面目去見江東父老?!”

  留夢炎絕無羞慚,大恨而去。第二個來勸降的人讓文天祥痛斷肝腸,居然是被降封為瀛國公的宋恭帝。幾年過去了,宋恭帝長成了一個小小少年,不知道北地生活是否讓他忘記了江南,還記不記得自己小時候的那個身份。

  文天祥讓宋恭帝坐下,自己面北跪拜,痛哭流涕,連稱“聖駕請回”。姓趙的少年人在慌亂侷促中不知說什麼好,只好離開。

  這之後,元朝想不出還要由誰來勸文天祥,按級別,總不能把謝道清請出來吧?

  第三個人是元朝的重臣平章政事阿合馬。大人物出場聲勢不凡,加上禮遇期已過,要來硬的了,阿合馬直接命令文天祥跪下。

  文天祥冷笑,南朝宰相為何要跪北朝宰相?

  阿合馬加倍趾高氣揚,問道:“何以至此?”你一個南朝宰相,怎麼到我北朝宰相的地盤來了,既然輸了土地,那就等同於輸了地位。

  文天祥越發傲然:“南朝若是早日用我為相,北人到不了南,南人更不會到北方。”

  阿合馬冷笑,提醒文天祥他手握生殺大權。文天祥得其所哉,“亡國之人,要殺便殺!”這正是他所求之不得的。

  阿合馬悻悻然走開。

  文天祥被關進了土牢里,簡陋、骯髒都不足以形容這種囚室。蒙古人的用意非常明顯,他們不信以軟弱著稱的宋人中,變節最多的文人能挺住生活的折磨,尤其是文天祥從前的生活以奢侈舒適著稱。

  一個月之後,元朝宰相孛羅提審文天祥,地點定在了元朝軍方重地樞密院,陪審的人是崖山海戰的元軍主帥張弘范。

  困苦之後加以威凌,蒙古人不信文天祥不屈服。

  文天祥見孛羅,長揖不拜。孛羅立即大怒,同樣情形下,阿合馬只是言語調侃,孛羅命令士兵強摁文天祥下跪。

  元朝士兵們“或抑項,或扼其背”,文天祥始終不屈。他昂首高言:“天下事有興有廢,自古帝王將相,滅亡誅戮,何代無之!我文天祥今日忠於宋,以至於此,願求早死!”

  孛羅見硬的不行,又自恃漢學功底深厚,可以在言談中壓倒文天祥。他問:“汝謂有興有廢,且問盤古至今日,幾帝幾王,為我言之。”

  文天祥不屑,這種小兒科問題不值一提:“一部十七史,從何處說起?吾今日非應博學宏詞、神童科,何暇泛論。”

  孛羅更加不屑,直指問題中心:“汝輩棄德祐皇帝,另立二王,這是忠臣所為嗎?”

  文天祥正色回應:“德祐失國,不此之時,社稷為重,君為輕。另立二王,為社稷計,當然是忠。”

  孛羅一笑,滿是譏諷:“汝立二王,竟成何功?”

  這一句問得文天祥不由得不悲愴,數年間流離逃戰、艱辛苦困,真的是一無所獲嗎?他黯然自問,很快昂然回答:“立君以存社稷,存一日則盡一日臣子之責,何言成功!”

  孛羅得意了:“既知其不可,又何必為之?”

  文天祥忍不住淚下沾襟:“譬如父母有疾,雖不可療治,但無不下藥醫治之理。吾已盡心盡力,國亡,乃天命也。今日文天祥至此,有死而已,何必多言。”

  孛羅再沒有話說,他建議忽必烈乾脆殺了文天祥,殺得宋人逾千萬,多此一個難道很特別,會丟天下不成?可很多人反對,包括張弘范。這個親手滅亡南宋的人上書忽必烈。加一句,張弘范病了,崖山海戰之後這人很快病倒,快死了。

  他說元朝應有新氣象,應該與南宋相反,提倡節操,文天祥越是忠貞,就越要降服他,這會對新國家有極大的推動作用。

  至於如何降服,優待、威嚇、勸說、困苦都用過了,當此時,似乎只有繼續困苦還能有效,於是文天祥被押回到土牢中。從這時起,這座土牢是文天祥兩年多時間裡的囚室。

  文天祥在這座低矮cháo濕的土牢中備受折磨,每個人都認為他會痛苦,可事實上痛苦與折磨有時並不是一回事。

  某些人的生存信條是:心安樂才能身安樂。

  文天祥用詩歌記錄了這段生活,那就是名傳千古,也必將傳至永恆的《正氣歌》。

  余囚北庭,坐一土室。室廣八尺,深可四尋。單扉低小,白間短窄,污下而幽暗。當此夏日,諸氣萃然:雨潦四集,浮動床幾,時則為水氣;塗泥半朝,蒸漚歷瀾,時則為土氣;乍晴暴熱,風道四塞,時則為日氣;檐陰薪爨,助長炎nüè,時則為火氣;倉腐寄頓,陳陳逼人,時則為米氣;駢肩雜遝,腥臊污垢,時則為人氣;或圊溷、或毀屍,或腐鼠,惡氣雜出,時則為穢氣。疊是數氣,當之者鮮不為厲,而余以孱弱俯仰其間,於茲二年矣,無恙,是殆有養致然爾。然亦安知所養何哉?孟子曰:“吾善養吾浩然之氣。”彼氣有七,吾氣有一,以一敵七,吾何患焉!況浩然者乃天地之正氣也。作《正氣歌》一首。

  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行。下則為河嶽,上則為日星。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皇路當清夷,含和吐明庭。時窮節乃見,一一垂丹青:在齊太史簡,在晉董狐筆,在秦張良椎,在漢蘇武節;在嚴將軍頭,為嵇侍中血,為張睢陽齒,為顏常山舌;或為遼東帽,清操厲冰雪;或為出師表,鬼神泣壯烈;或為渡江楫,慷慨吞胡羯;或為擊賊笏,逆豎頭破裂。是氣所磅礴,凜烈萬古存。當其貫日月,生死安足論!地維賴以立,天柱賴以尊。三綱實系命,道義為之根。嗟予遘陽九,隸也實不力。楚囚纓其冠,傳車送窮北。鼎鑊甘如飴,求之不可得。陰房闐鬼火,春院閉天黑。牛驥同一皂,雞棲鳳凰食。一朝蒙霧露,分作溝中瘠。如此再寒暑,百癘自辟易。哀哉沮洳場,為我安樂國。豈有他繆巧,陰陽不能賊!顧此耿耿在,仰視浮雲白。悠悠我心憂,蒼天曷有極!哲人日以遠,典刑在夙昔。風檐展書讀,古道照顏色。

  文天祥恪守忠義,置個人生死於度外,於困頓斗室中甘之如飴,自覺除死無大事,卻不料世間仍有擾亂其心神之事。

  他忽然接到了長女柳娘的信。信中得知,失蹤三年多的妻子兒女都承大都城中,被元人禁錮。這封信很明顯是暗示他,如果投降,全家安好;不降,後果不可言。文天祥必須要在骨肉親情與忠義名節之間作出選擇,這是何等艱難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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