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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是這樣一個端午節,就在匯龍潭畔一株古楓楊樹下,沈家艾艾和女伴們像一簇盛開的艷麗的十姊妹花,臨水觀看賽龍船。她們咬著瓜子杏干,小聲地說,悄悄地笑,不時偷眼看看擁在潭邊看熱鬧的人群。比較起來,艾艾自幼幫爹娘經管織機、買棉絲賣布帛,是見過世面的,不像女伴們那麼羞怯,倒成了熱心的百事通,一百句話里八十句是她在講。

  知道魁星嗎?讀書人能得魁星筆頭一點,定中狀元!魁星閣里供的就是他老人家。 艾艾只怕說得還不詳細,指著閣上重樓, 看,那閣上開了四扇門,聽我爹爹講,都有名字,喏,南朱雀、北玄武、東書府、西墨林

  她後側一個男子扭過頭,認真地糾正她: 說反了,是東墨林,西書府。

  關你什麼事! 艾艾沒好氣地白他一眼,立時有些後悔。那人雖是年少,黑眉斜飛、鳳眼含威,文靜的讀書人相貌中蘊含著幾分英氣,很是懾人。剎那間,她面熱心跳,不由自主地後退了兩步,正踩上潭邊青苔,腳下一滑,竟 撲通 一聲落入水中!

  一片驚叫,女伴們嚇慌了,她也嚇慌了,雙腿一軟,跌坐水底。幸而岸邊水不深,不至沒頂,但她雙手亂揮,大叫救命,卻怎麼也夠不著女伴們戰戰兢兢亂伸亂揮的縴手。

  受她白眼的男子猛地拽下腰間長劍,把劍鞘伸到她面前,她雙手緊緊抓住,渾身軟得站不起來。劍鞘那一頭傳來的強大力量,教她騰雲駕霧一般,轉眼就上了岸。渾身水淋淋的,衣裙都貼在身上,她又羞又窘,雙手捂住臉,但沒有忘記致謝,嚶嚶哭泣著說:

  多謝相公救我,請問尊姓大名?

  區區小事,何足掛齒。 他眼睛望著別處,只應了這麼一聲,便轉身離去。

  旁邊有認得的人插嘴: 他是孫公子孫元化。

  艾艾像是挨了一棒,忘記自己的狼狽相,驚問道: 是高橋何家衖的孫家嗎?

  你也聞知他父子賢名嗎?正是高橋何家巷孫秀才孫繼統之子

  艾艾連忙咬住嘴唇,極力壓住心裡的翻騰,一回到家,便伏在床上大哭,哭了整整一個端陽節。

  這位救援她的孫公子,原來是她的未婚夫婿啊!如今卻白白錯過了

  她爹爹原也是讀書人,可是從十二歲進學,考到三十歲,連個秀才也沒考上,灰了心,改做生意。先營釀酒,後來又試著做糖,都不成功,虧了本。六年前,傾其家私,購進一張織機,織麻織布織帛。靠了妻子女兒勤勞靈巧,也靠了他有點水墨丹青的底子,織品精良,染色雅致,上市後竟然售價高銷路暢,大獲其利。於是添購織機、僱請機工,雞生蛋,蛋生雞,三四年間竟大發了,成了嘉定城中數得上的大戶。

  還在他當老童生的時候,某次縣考認識了孫繼統,談得投機,結為好友。孫繼統中式為秀才,仍挈帶他參與文會,流連詩酒,切磋舉業,他既感激又羨慕,便與孫繼統定下了兒女親。等到他棄儒經商以後,想起當年文人騷客之行,只覺得慚愧,白白耗去十數年光陰,耽誤了千金萬銀的進項,好不後悔。那位親家孫繼統得了秀才便不再上進,整日吟詩作賦,聲稱決不做官,何等可笑又可恨?與這樣人家結親有何益處?又聽人說孫家兒子也是不事產業經營,只知讀書遊學,還喜歡擺弄紅毛夷火器,怪頭怪腦,叫人害怕,怎能把女兒配他?和妻子一商量,便退了親。

  定親又退親,母親都告訴了艾艾。她又沒見過孫家人,哪知深淺?爹娘嘛,總是為女兒好、替女兒著想的。

  原來爹娘眼裡的好歹,與女兒眼裡的好歹是不一樣的!就連他們自家眼裡的好歹,十年前與十年後也不一樣!

  艾艾哭了又哭,不吃飯不喝茶不睡覺,今天說要上吊,明天又去跳河。終究因為掙得這一大份家私有女兒好多功勞,爹娘拗她不過,到底老著臉皮去孫家賠禮,重新續上婚姻。兩年後,沈家艾艾過了門,成了孫家媳婦。其時夫妻同年二十歲。

  人們都想,一儒一商,兩不般配;以女求男,艾艾過門必定受氣。哪知竟是一對佳偶。沈氏大有賢妻良母之聲,又治家有方。無人不贊沈氏命大福大,給孫家帶來三旺:家道興旺 不上十年,又添了兩處好田、兩處房產,孫家也搬進嘉定城,落戶在天香橋畔禾在堂;人丁興旺 夫妻倆共得三子二女,長子和鼎、次子和斗、三子和京、長女幼蘩、幼女幼蕖;官運興旺 孫元化婚後十年得國子監生,不久中舉授官,終於做到封疆大吏,巡撫一方。

  結縭至今近三十年了。孫元化決不納妾娶小,自稱君子不二色。這固然因為信奉天主,遵行天主倡導的一夫一妻;也因為國事焦勞、重任在身,無暇追歡逐樂;更因為許多年同甘共苦,伉儷情深。沈氏生產幼女時已年過四十,很是艱難,傷了元氣受了內傷,夫婦居室之私其實已不能應付,對年事方壯的丈夫,每每歉疚於心,也曾勸說丈夫收房以自代,但丈夫不允,她自己私心裡也並不願真的再娶一房,直到今夏她和幼蘩應邀去張總兵府拜訪為止。

  一到張府,沈氏就感到自己頗受注意。門衛門丁、家院僕婦雖不敢抬頭直望,卻都借著跪稟、問安、攙扶的各種機會,偷偷閃眼瞧她。從大門到中堂,一路穿過廳繞迴廊,她都能覺出有許多眼睛隱蔽在各種fèng隙洞罅後面向她張望,並伴有隱約的耳語和竊笑,對她的好奇甚至超過了對幼蘩,這可真怪了,好像她是什麼頭上長角背後生刺的怪物!

  一大群女眷將她母女迎進後堂,她只覺滿眼粉馥馥的臉蛋兒、紅艷艷的櫻唇,滿耳嬌聲笑語,胭脂香花香四處流溢,真有些目不暇接。正中一位鬢髮如銀的老太太由一位中年貴婦攙扶著來與她母女見禮,這便是張總兵的母親和夫人。雙方寒暄一番,分賓主坐定。那七八個花枝也似的俏麗少婦齊齊跪倒堂前,同聲嬌呼:

  孫夫人安康!孫小姐安康!

  沈氏母女連忙起立答禮,那邊張夫人笑道: 孫夫人就坐受了吧,這些小妮子理當跪拜的。

  沈氏心裡拿不準,沒聽說張總兵有這許多女兒。張夫人又笑道: 都是我們老爺的身邊人,都還和睦親熱,姐妹也似的。

  沈氏吃了一驚,脫口而出: 這麼許多?

  張夫人掩口低頭而笑。老太太笑眯眯地指著兒媳對沈氏說: 虧了我這賢德的媳婦,知大體不嫉妒,我張氏家門多子多孫,多福多壽,她可真是功臣喲!聽得人家說,孫夫人不許丈夫娶小

  張夫人忙向老太太使眼色: 老太太,這茶要趁熱喝,松仁是新剝的,老太太快嘗嘗 後來幼蘩給老太太把脈看病的時候,張夫人悄聲對沈氏說: 孫家姐姐,我們老太太歲數大了,有時候糊塗,說話沒深淺,姐姐可別見怪,我們小輩人替她賠罪了! 沈氏心裡再不痛快,也只能裝出笑臉敷衍。

  後堂宴罷,孫夫人被安置在一間精緻臥室午眠,因為有點醉意,又有兩個靈秀的小丫頭給她輕輕捶腿,她舒舒服服、迷迷糊糊,很快就進入半睡之境,偏是耳朵醒著,把門口幾個看貓狗趕鳥雀的小丫頭的議論一句句都聽了進去:

  我看孫夫人蠻和氣,也挺好看,怎麼人都把她說得凶神惡煞也似的?

  哎喲,花花面子誰不會裝!我認識巡撫府里的人,巡撫大人真的沒有姨太太,也不收通房,可見她就是不賢!

  難道巡撫大人還怕了她不成?

  可不嗎?都說巡撫大人文有文才,武有武略,又堂堂正正,一表人材,樣樣好,就是怕老婆!多怪?誰說誰笑!

  怪不得營里那些老爺小爺們私下都拿他取笑兒!可真太沒漢子味兒啦!

  捂住嘴壓下去的竊笑,像蟲子一樣齧著她的心。因酒而紅的臉,又紅深了一層。羞憤使她渾身滾燙,淚水也在眼眶裡打轉兒,就是這一刻,她決定了七夕之夜要做的事情。靈魂上天堂還是下地獄,畢竟太遙遠,先顧眼前要緊。

  她果然這樣做了,心裡果然獲得某種寬慰和滿足,在人前說話走路都比平日格外精神。然而一回到自己的臥室,早上女兒們來翻尋禮物的臥室,心底又湧上一片淒涼,還得要把悲泣強咽下去,不能讓別人聽到

  嘩啦 一聲,門外落了鎖,孫元化陷入了尷尬境地。

  以他的身手氣力,不難破門越窗,但身份所限,他不能。怎麼辦?望一眼臥室里低頭端坐床沿、艷麗非常的銀翹,他輕嘆一聲,真有些進退兩難了。

  誤以為遣嫁銀翹時偶生的悵惘,此刻早不知丟到哪裡去了;而且心裡暗悔是一回事,真的破戒而行是另一回事。幾十年清介端嚴的名望,比文武全才、機敏過人之類的褒獎難得得多!因為朝野上下,後者車載斗量,前者當世也只屈指可數,萬不能毀於一旦!

  孫元化拿定心性,緩步走去,熟練地在書櫥里選了幾部書,坐進他平日慣坐的紅木圈椅,漸漸沉入書卷之中,在歷代政壇宦海、戰場邊塞中徜徉沉浮。

  四周一片他心愛的寂靜。燈花跳動、燭芯輕爆,書頁翻動、改換坐姿時,衣服窸窣聲顯得格外響,倒襯得寂靜格外深。不知過了多久,一盞香噴噴的茶水照常放在他手邊,他也就如慣常一樣端來呷了一口。

  又不知過了多久,一雙從鮮紅的綾袖中伸出的纖纖素手打開案頭的博山爐,續進一把龍涎香末,隨著書房內驟然轉濃的芳香氣息,飄來一聲似吟誦又似嘆息的低語:

  紅袖添香夜讀書,可不是風流才子的得意境界?

  孫元化必須做出置若罔聞的樣子,又翻過一頁書。

  紙頁上漸漸添進一片紅光,越加亮堂了。她輕柔的腳步聲伴著含笑的問話: 老爺看的什麼書?

  孫元化頭也不回,莊重地皺眉答道: 《通鑑》。

  略停了停,她悄悄一笑,聲調很是柔媚: 燈婢燭奴侍候老爺讀書,權當作肉台盤、肉屏風,竟不能博得老爺一回眸嗎?

  孫元化只得掩卷扭頭看她一眼,心下一驚,這光景小妮子真的要纏上來。她已把外面的大衣服脫了,只穿著薄薄的淡粉色紗衫紗褲,不但能看見繡了荷花鴛鴦的大紅兜肚、果綠的縐紗汗巾,粉頸蘇胸以至豐腴柔美的全部體態,都像薄霧中的山巒一樣若隱若現,逗得人意馬心猿;最是那一雙星眸,眼波蕩漾著的柔情蜜意,像泛濫的春水,足以把任何男人淹死在裡頭 孫元化自覺出氣不暢,趕忙扭開臉,不敢再看第二眼,極力把持住心念,用相當平穩的聲調說: 我這裡不用服侍。你去臥床上睡吧。

  那,老爺你

  我還要看書。

  老爺,我 脂粉香、發香、肌膚香混合一起,越加濃烈,她逼得更進了一步。孫元化不得不站起身制止:

  銀翹,不要如此,夫人不該辦這事,老夫也決計不肯置姬妾。

  如同被澆了一盆冰水,她抱著雙肩,怕冷似的縮緊身子,滿腔熱情化作一臉懊喪,眉梢眼角浸透了失望。半晌,傷心地小聲說: 那麼,定是銀翹不中爺的心意 原以為爺心裡對銀翹還留情幾分

  銀翹, 孫元化連忙打斷她的話, 你何苦要自輕自賤,為人做小?與其整日受氣受苦楚,何如出去嫁人做正頭夫妻,自己當家做主,才不辱沒了你這份才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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