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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時,她正低頭在池中淨手,一陣大笑從佛堂傳出,驚得她渾身一哆嗦,頓時心頭狂跳,兩腮火紅,慌忙躲到古柳背後,好半晌,氣息才漸漸平緩。是他!使她不想做修女、使她向天主懺悔過的那個她認為不該思念的人!

  自京中返回登州後,幼蘩千百遍地回憶那次書肆奇遇,一言一動,一顰一笑,他怎麼說,自己怎麼答,記得清清楚楚,憶得爛熟於心。他高貴的公子派頭,傲慢的 神童 姿態,都掩不住他眉宇間的憂傷,眼睛裡的落寞和神情中的孤獨,而正是這些打動了她,並立刻聯想起天妃宮的邂逅。她猜測這位京師翩翩佳公子定是遊學登州而偶然相逢的,日後再難見面,為此她曾生出無限憾恨。如今驟然又見,怎不令她喜出望外?

  她悄悄地移動腳步,調整位置,使那個人的音容笑貌、一舉一動都落入自己眼中。

  他大笑,是因為陪他游寺的僧人請他拈香拜佛。他指著佛像金身: 就這袒胸露腹,赤腳光頭,不衣不冠的,也值得我低頭拜他?

  僧人一臉不自在,強笑道: 呂爺不肯,不拜也罷。

  他仰視佛像片刻,忽又莊容點頭: 若論年齒,少說也長我二三千歲,還是該得一拜! 說著跪下,深深一拜。

  僧人笑得合不攏嘴: 呂爺詼諧真箇少有! 爺可肯隨喜施捨?

  他哈哈笑了: 真是得寸進尺,登鼻子上臉!好吧,拿你的化緣簿來!

  呂爺,小寺住持留得有話,若是呂爺肯隨喜,不化你香火銀燈油錢,只求呂爺手書一幅,為敝寺增光。 哈哈,好個文墨和尚,真不該出家! 取紙硯筆墨來。

  請爺往靜室焚香烹茶

  不用!這供桌上香花寶燭,青煙繚繞,對佛吟詩走筆,誠為大快事也!

  那番狂態,那種灑脫,能不令人傾倒?

  小和尚料理好文房四寶,他真就面對佛像揮毫,引得不少人圍過去看稀罕。幼蘩實在好奇,也躲在人群背後從fèng隙中窺視。啊,好一筆行糙!瀟灑流暢,剛勁鋒利,而筆下情思更令人嘆絕:

  一聲梧葉一聲秋,一點芭蕉一點淚,三更歸夢三更後。落燈花,棋未收。嘆新豐孤館人留,枕上十年事,江南萬里憂,都到心頭。

  幼蘩覺得,只有自己這樣生長江南的人,才知道這詞的情景何等真切,憂思何等深。然而圍觀的人們也在嘖嘖稱賞,贊字好,讚詞面漂亮。這些擺字畫攤的畢竟肚裡有些文墨。

  忽聽一個女人拿腔拿調的嬌聲: 哎呀,字兒倒也罷了,詞不過一首動春心的曲兒,有什麼好?也未必是此人所作,抄錄來的也未可知

  那是個滿頭珠翠、一臉脂粉、遍體綾羅的中年肥胖婦人,竟穿了一件胸前布滿橫襻紐的月白羅衫,淡鵝黃裙,愈顯其矮胖,竟如一桶。令人難受的是她故作識文、故作嬌小娉婷的姿態,幼蘩只覺像給搔著腳心一般哭不是笑不是。眾人卻都忍不住地揶揄嘲弄,嘻笑不止。

  他放下筆,對那女子上下一打量,信口吟道: 一幅鮫綃剪素羅,美人體態勝姮娥。春心若肯牢關鎖,紐襻何須用許多。

  人們鬨笑了。胖婦人先怒後笑,不知是她不懂詩意,還是因畢竟得了美人二字而得意。他淡然一笑,轉身答人問話。眼看要與他照面,幼蘩心跳如鼓,趕忙避開,逃走一般回到荷池邊,讓濃密的柳絲兒把自己遮掩,卻又後悔,不如讓他認出自己,又會怎樣?

  幸虧那個跛足老婆婆來了,難道不是命里註定?

  他究竟是哪裡人?做什麼的?徐大公子?呂爺?

  姑娘先生!姑娘先生! 糙木深蔭中傳來黃苓快樂的叫聲, 鳳仙花紅得了不得!蜘蛛也好多呢!

  營官們騎著馬,帶著侍從,三三兩兩在登州窄巷小街上絡繹而行,去巡撫府赴宴。鼓樓下畫橋邊,呂烈忽然撥馬回走,說是要去順路看看開元寺住持僧是否雲遊歸來。

  那日開元寺重逢,教呂烈半個月心神不寧。

  當圍觀的人各自散開,他向陪同僧人道別之際,佛殿階下一片笑聲叫喊,原來一位跛足老婆婆指著幾個跟在身後學瘸腿扮鬼臉的淘氣娃娃在叫罵: 不學好的猴崽子!促狹鬼!你們爹媽怎麼教出這種缺德東西!

  偏偏此時呂烈從跛足老婆婆身邊走過,偏偏他昨晚崴了腳,走路也是一瘸一拐,旁觀的人不覺大笑。老婆婆則回首大怒,指著呂烈嚷道: 你這人!那些猴崽子是頑皮,做這短命事!你穿衣戴冠讀書人,也這麼促狹人,還有天理良心嗎?

  老媽媽莫急,誤會了! 剛才嘲弄富商肥婦人時極盡嬉笑怒罵的呂烈,此時對著跛足老婆婆卻極力賠小心, 實在不是學你走路,我的腳脖子昨兒傷了

  老婆婆只是不住口地罵, 缺德 沒良心 短命鬼 一串兒一串兒傾向呂烈,呂烈再三解釋,她終是不信。呂烈無可奈何地笑道: 我若掉頭便走,老媽媽你更要說我故意學瘸子形容你;若不走,就得聽你罵我一天;說你誤會你又不肯信,這怎麼辦?

  我老人家是來求避瘟消暑藥飲的,只要那行醫施藥的一家子說你是崴了腳,我便信。

  好固執的老婆婆!呂烈左腳瘸,老婆婆右腳跛,二人一拐一拐直到施藥攤前。呂烈脫下雲頭鞋,抬腿踩著凳邊,翻下布襪,對那灰發老夫婦道: 請看,可是崴了?

  果然一片紅腫,像發起的炊餅。老頭兒驚道: 莫不是傷筋動骨了? 跛足老婆婆眯著眼說: 你們一家濟世行善,就替這位相公治治吧! 她討了一小罐避瘟消暑湯,對呂烈滿意地點點頭,逕自去了。老頭兒按一按紅熱的傷處,為難地看了老妻一眼,老太太只得回身叫道: 姑娘,請來瞧瞧

  老柳樹後面轉過來一位黑衣少女,呂烈兩眼發直,想要收腳穿鞋也來不及了,竟然又是她!清明掃墓之後,他已下決心忘掉她了,只要不看見,時間長了,印象淡了,也還是容易的。可是,眼前

  她極快地看了呂烈一眼,他能覺察到其中的慌張羞澀,像一個未經世事的小女孩兒。但那目光一投到他的傷處,立刻變得認真莊重,擰著眉毛,儼然一位包治人間傷疼病患的救世良醫,這神情跟她年輕的身形面貌是這樣不相稱,叫人覺著可笑又很可愛。她嚴肅地查看片刻,冷靜地吩咐:

  取銀針,燒艾灸!針刺足三里、三陰交、太溪、崑崙,艾灸丘墟、解溪。

  老頭兒立刻燒艾條拿銀針,照指示的穴位給呂烈灸刺。

  取酢醬糙、鵝不食糙搗爛,待他灸罷,敷在紅腫處。 老太太聽命趕緊翻找糙藥,和水搗爛,攤在長條帛布上,準備給呂烈敷用。

  素來以能言善辯著稱的呂烈,此刻竟不知說什麼好。那老少三人誰都不看他,只專意地為他的傷痛忙碌。黑衣女子低頭捻針,他呆呆地望著那黑亮頭髮襯出的潔白聰慧的前額,心亂如麻。

  敷好藥綁好帛帶,呂烈放下腳走了兩步,輕鬆多了。

  好一些嗎? 黑衣女子微笑著問。

  一點不痛了!真是神針神藥!多謝姑娘,多謝老爹爹、老媽媽! 呂烈連連作揖,連連致謝,摸袖子要拿錢。

  少女一搖手: 施藥行善,豈能要錢。再說不會真是一點不痛,我們也算不得神針神醫,相公不要言過其實。

  哦,施藥行善,姑娘莫非是俠、俠 呂烈本想說 俠jì ,後一個字卻無論如何出不了口。這姑娘一團天真,凡事認真,言笑舉止端正,實在不像煙視媚行的風塵女子。他急忙改口: 俠醫俠女流?請教尊姓大名。

  他拱手彎腰口說 俠、俠 之際,黑衣少女已轉身離開,走到柳樹後面,臨水坐在石凳上了。他抬頭時,只見老頭兒揶揄地對他眨著眼: 濟世行善豈須留名?我們原不是欺世盜名的!

  呂烈想起年初天妃宮的衝突,這老頭兒,虧他還記得清楚!他對著老夫妻,更是對樹背後的姑娘深深一揖: 小子無知,當日唐突,多有得罪,現下賠禮,賠禮了!

  輕輕的笑聲,似一個開心的小女孩為自己的惡作劇成功而得意。呂烈忍不住繞過柳樹,對黑衣女郎的後背一躬到地: 姑娘既不肯以姓氏相告,那麼,二喬可是姑娘小字?

  她猛地回頭,細長的眉毛輕輕聳動,似嗔似喜。二人目光一撞,便知彼此都想起京中書肆、《芍藥圖》題詩。她慌亂地垂下眼帘,蒼白的臉飛上桃紅,十分侷促,聲音像蚊子一般悄小: 你 相公猜到了?

  呂烈怎敢提起清明節桃林偷聽的事,他含糊道: 也不難猜。只是二喬乃雙稱,不如就字小喬。

  她匆匆看了呂烈一眼,臉兒更紅,但眼睛更亮,微笑中有一種特別的自信: 兼金雙璧,名有相當。 她伸手點了點荷池中自己的影子: 此亦一喬也!

  絕妙的解釋!絕妙的表字!但不等呂烈讚嘆叫絕,她已起身去施藥攤,因為又來了求助的人。

  呂烈更不敢打聽這位 俠女 了。不只是怕褻瀆了她,更怕自己的推測被探聽結果證實,毀壞了心目中這個潔淨天真繡口錦心的女子真容。他又常常覺得不安,她指著水中影說 此亦一喬也 ,那種奇特的、隱藏在微笑下的幾乎可稱為傲岸的自信神情,是他所熟悉的,卻又說不清自何而來。

  此後,他以種種藉口,又幾次到開元寺,希望再次相遇,卻再沒有如願。他什麼目的也沒有,只是想看見她。今天他又來了,難道又要落空?

  方進寺門,黃鶯般妙曼的聲音飛送他耳邊:

  黃苓,捉蜘蛛小心,別傷著它,明早用完就放它走。 噯,知道啦!

  呂烈心頭突突地跳,停步觀望:靜靜佛院,兩處字畫攤,攤主在打瞌睡;一池蓮葉,濃綠欲滴,映日荷花煥然耀眼;幾株池畔古柳,蓬蓬勃勃,生氣盎然。並無遊人蹤跡 突然,他看到了她!她從 她的 那株古柳後面緩緩轉過來,拂開柳條,在池邊站定。輕風吹過,一朵皎潔的白蓮搖曳著散落,白玉般的花瓣跌到荷蓋上,又跌到水面,慢慢飄向岸邊。她微微一笑,注目池水荷田,低聲吟誦著什麼

  佛院不存在了,寺門佛堂字畫攤都不存在了,呂烈眼中只有這位飄浮在荷花蓮葉清泉古柳之間的少女:銀紅紗裙,藕色夏衫,腰系紫玉絛,頭上金鳳釵,眉黑髮青,朱唇皓齒,真神仙中人也! 呂烈從來沒有想過她是不是美貌,因為從一開始他就不是因為美色而被她吸引。而此刻他卻深信,人間天上,沒有比她更美的人了!

  兩個丫頭興沖沖地跑來給她看什麼東西,嘰嘰呱呱說個不停。她笑著掩耳搖頭,又說: 紫菀,拿筆來。

  胖丫頭顯然慣於這種差遣,立即從身上斜背的布包中取出硯台研墨,把紙筆遞給她。她接過來,想了想,扔開紙,指著池中的白蓮瓣: 用它好。

  小丫頭搶著撈上來一把,她揀了一片大的,寫了幾個字,沉吟片刻,看看天,望望樹,一會兒抿著嘴唇,一會兒又咬咬筆桿,像煞背書做文章的應考童生,那模樣極是逗人憐愛。呂烈恨不能去幫她出點子,學一學蘇東坡的 投石驚開水底天

  她突然叫一聲: 有了! 笑容滿面地續寫了幾個字,得意洋洋地晃著可愛的小腦袋: 黃苓,你看我這兩句!

  呂烈再忍不住,顧不得禮儀忌諱,急步上前,拱手彎腰低頭一揖,聲音有些發抖: 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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