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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嚴復一生中最輝煌的時期似乎是在戊戌維新時期。通過刊發《論世變之巫》等政論文和翻譯《天演論》,嚴復奠定了他作為近代啟蒙思想家的地位。戊戌維新以後至辛亥革命前夕的十年間,由於民主革命風潮的興起,歷史發展的實際進程與嚴復的思想和理想拉開了距離,嚴復早先所占有的地位漸次讓給孫中山為代表的革命黨人。不過,就嚴復這時期最重要的文化學術活動——翻譯西方名著而言,仍舊是其他人所無法比擬和替代的。因此,儘管人們對這時期嚴復的思想活動評價不一、理解有別,但給嚴復仍保留了相當的歷史地位,肯定他的民主思想和在譯介西方近世學術中所發揮的特殊作用。相對來說,對嚴復的晚年思想及其活動,人們卻很少作出認可甚至理解。由於歷史的、個人的原因,在政治上嚴復與袁世凱政權保持著一種十分暖昧的關係,被袁世凱復辟帝制所利用,為時人所垢病;加上他年邁多病,除了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為袁世凱編譯一些戰爭動態外,基本上已不參與實際政治。學術上沒有什麼重要建樹,思想也失去了感召力。倒是嚴復與他的學生熊純如上百封通信,彌足珍貴,留下了一份他在那個大變革時代心態變化和思想波動的完整記錄,特別是他對中西文化的重估和對中國文化前途的探索,既招人物議,也引起人們連綿不絕的反思。

  5.1 思想視角的移位

  戊戌以後十餘年,中國社會日趨動盪,反清革命風起雲湧,嚴復的思想也相應發生了某些變化。有的論者認為,這時期嚴復的思想呈現出“中西折衷”的傾向。[1]的確,嚴復在20世紀初的十年間,由於社會環境的極大變化,他的思想性格走向成熟和穩健,而思想內容也更具系統化。

  百日維新的流產,譚嗣同等維新志士飲恨菜市口,使嚴復蒙受極大的冤屈和痛苦。形勢的急轉直下,似乎只是應驗了他早有的預感:

  “今日時事無往而不與公學相同,無所立事,則亦已矣;苟有所立,必有異類橫亘其間,久久遂成不返之勢。民智不開,不變亡,即變亦亡。”[2]因而,嚴復一方面深深同情維新運動的失敗,為維新派而抱不平,一方面又嚴厲批評康有為、梁啓超對釀成戊戌慘重失敗之後果有責任。他說:“平心而論,中國時局果使不可挽回,未必非對山等之罪過也。輕舉妄動,慮事不周,上負其君,下累其友,康、梁輩雖喙三尺,未由解此十六字考注語。”[3]以為康、梁等人難辭其咎。

  變法運動失敗了,中國向何處去?自己能為挽救這個多災多難的國家的命運做點什麼呢?嚴復“仰觀天時,俯察人事,但覺一無可為。然終謂民智不開,則守舊維新兩無一可。即使朝廷今日不行一事,抑所為皆非,但令在野之人與夫後生英俊洞識中西實情者日多一日,則炎黃種類未必遂至淪胥;即不幸暫被羈縻,亦將有復甦之一日也。”他因此認定,“譯書為當今第一急務”,並立誓“屏棄萬緣,惟以譯書自課”。[4]此後十年,嚴復確實拋心力為之,嚴譯名著八種,除《天演論》已先行世之外,其它七種均出版於此時。通過這些譯著和所附大量按語,嚴復將西方近代的經濟學、政治學、法學、社會學、科學方法論、實證哲學,一齊介紹到中國,使得近代“西學東漸”從此獲得了系統完整的理論內容和形式,從而也奠定了他“近世西學第一人”和啟蒙思想家的不拔地位。

  然而,時代風雲變幻不定,社會政治急劇發展,嚴復的內心世界自然也隨之起伏不平,呈現出某種複雜的情形。本來,嚴復認為,國家的興衰是與國民的素質密切相關,他認定“開民智,新民德,鼓民力”就是尋求國家富強的根本途徑。“而民群之愚智,國俗之竟否,誠未易以百年變也。”[5]這種認識富有深刻的一面,也隱含著對國民素質估價極為悲觀的一面。後者常常使嚴復陷入難言的困惑和苦惱,加上義和團運動和自立軍事件等劫難接踵發生,嚴復不僅感嘆維新變革無望,甚至也懷疑自己從事啟蒙工作的意義。他每每哀嘆道:“頑固欲為螳螂,吾輩欲為精衛,要皆不自量力也。”[6]其思想深處的苦痛由此可見一斑。

  國內民主思潮的湧起,清政府“新政”舉措的實施,革命團體的紛紛湧現,這些新因素既逐漸破除戊戌變法失敗後所出現的那種消沉局面,又引發了嚴復對現實問題的緊張思考。

  作為當時知識界“新學”的主要代表,嚴復仍不忘情於自己的思想啟矇事業和文化維新活動,除了藉助於譯述來表達自己的思想傾向外,他還發表了一些時論和雜評闡述自己的文化主張。在文化觀上,如果說戊戌維新時期,嚴復著重於引進“西學”,抨擊中學的弊病,其重點放在“破”上;那麼,這時他已開始關注民族新文化的建立,立足點放在“立”上。1902年,嚴復刊發了《與《外交報》主人書》,既對流行於19世紀後半期的“中體西用”模式給予了徹底清算,又否定了可能出現的“全盤性反傳統主義”觀點。他認為,變法最難以處理的矛盾是,既去其“舊染”,又能“擇其所善者而存之”。新機嶄露之際,追逐時髦的人們往往逞一時意氣,試圖完全拋棄舊文化,“不知是乃經百世聖哲所創垂,累朝變動所淘汰,設其去之,則其民之特性亡,而所謂新者從以不固。”因此,要建立新的民族文化,就不能囿於表面的新與舊、中與西,而必須“闊視遠想,統新故而視其通,苞中外而計其全。”[7]亦即他以往提出的以“黜偽崇真”為尺度,擇古今中外一切良善益法者,為我所用,為今所用。如何解決建設新文化的總體目標與現實的文化建設之間的關係?嚴復認為,首先應該分清輕重緩急,就中國當時的實際情形看,“中國所本無者,西學也,則西學為當務之急明矣。且既治西學,自必用西文西語,而後得其真。”[8]因此,西學須大量譯介和輸入。具體落實於學校的教育課程,從中學堂到高學堂的十餘年,應以“務西學”為主,而“中學”及其舊有之經籍典章亦不當盡廢。嚴復的這種認識,在近代中國那種救亡圖存壓倒一切的大背景下,在傳統文化綿延幾千年而產生的歷史優越感的負累下,要處理好歷史感情與價值取向的衝突,建設民族文化與學習西方文化的矛盾,的確是殊為不易。當近代中國人擺脫“華夷之辨”的傳統思維模式,或提出“師夷之長技”,或走向“中體西用”,試圖調諧和化解這一矛盾。然而,他們的思維方式往往是片面的,一旦上升到文化整體的高度,他們便不約而同地自覺維護傳統文化的神聖性。魏源如此,曾國藩如此,康有為亦如此,他們的教育背景決定了他們不可能游離傳統文化這個“本”。而對嚴復這位飽嘗“西學”新知的人來說,清醒地認識到傳統文化不能適應中國的近代化,而近代化又不意味著傳統文化與新文化的割裂;西學總體上比舊學先進、實用,但也須“擇善而從”,且其有益的部分也須經過消化,而獲得民族化的形式。嚴復這一文化觀在同時代人中,堪稱鳳毛麟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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