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楊克在路邊停下車,拍了拍身上的干塵對陳陣說:前十來年實在太忙了,沒時間回草原看看。這兩年,我下面的人都可以獨當一面了,這才騰出空兒。可說真的,我心裡還是怕見草原。今年春天張繼原回了一趟額侖,他跟我講了不少草原沙化的事兒。我作了那麼長時間的精神準備,沒想到草原沙化還是超出了我的想像。

  陳陣拍了拍方向盤說:讓我來開吧……阿爸才走了20多年,咱們就親眼看到他所預言的惡果了,咱倆還真得回額侖草原去祭拜他。而且,再不回去看看,小狼的那個洞可能真要被沙子填死了。老洞是稱霸草原千萬年的草原狼留在世上的惟一遺蹟了。

  楊克說:百年老洞都是最結實的洞,幾百年都塌不了,才過了20多年也準保塌不了。老洞那麼深,沒一百年風沙也準保填不滿它。

  陳陣說:我也想念烏力吉,真想再見到他,再向他好好請教請教狼學和草原學。只可惜,他對草原傷透了心,退休以後就離開了草原進了城,住到女兒家裡養病去了。中國沒有競爭選拔人才的科學民主機制,耿直的優秀人才總被壓在下面,這位中國少有的狼專家和草原專家就這麼被徹底埋沒了。我看,體制黃沙比草原黃沙更可怕,它才是草原沙塵暴的真正源頭之一。

  吉普在干塵熱風中行駛了1000多公里,直到把兩條胳膊曬疼曬黑,兩人才接近額侖草原。第二天,吉普進入額侖,畢竟額侖草原是烏珠穆沁大草原的死角和邊境,兩人總算見到了連成片的稀疏草場。額侖還算是綠的,但是,不能低頭看,一低頭,草場便清澈見底,可以看清地面的沙塵和沙礫。而在過去,密密的草下全是陳草羊糞馬糞的腐殖質,甚至還長著像豆芽菜那樣的細長灰頭蘑菇。陳陣在草原的盛夏,居然想起了描寫草原初春的古代詩句,他苦澀地吟道:“草色遙看近卻無。”

  兩人的心懸了起來。他們知道再往前走就是一條千年古河,河水沒馬膝,甚至貼馬腹。從前只有大卡車才能涉水過河,軍吉普只能加足馬力沖水才能利用慣性過河。到草原雨季,這條河經常可以讓牧場斷郵短糧斷百貨半個月甚至一個月。陳陣和楊克正商量用什麼辦法過河,“切諾基”卻已到達河岸,兩人往下一看都閉上了口。離開草原時還是水流湍急的老河,如今已經水落石出,河床上只剩下一片濕漉漉的河砂、曬乾表面的碎石和幾條蚯蚓般細小的水流。吉普輕鬆過河,他倆的心卻越發沉重。

  過河不久,兩人仿佛進入草原戰場,廣袤的額侖到處都布滿了水泥樁柱和鐵絲網。吉普竟然在鐵絲網攔出的通道里行駛。陳陣再仔細觀察鐵絲網,發現每塊被鐵絲網圈起來的草場大約有幾百畝,裡面的草比圈外的草要高得多,但是仍是稀疏草場,可以看得見草下的沙地。楊克說:這就是所謂的“草庫侖”了,牧區的草場和牲畜承包到戶以後,家家都圈出一塊草場留作接羔草場,夏秋冬三季不動。陳陣說:這點草怎麼夠啊?楊克說:我聽說這幾年牧民都開始減少自己的牲畜,有的人家已經減了一半了。

  又路過幾個“草庫侖”,兩人發現每個草庫侖中間都蓋有三四間紅磚瓦房和接羔棚圈。但在這個季節房子裡都沒有住人,煙囪不冒煙,門前也沒有狗和牛犢。牧民可能都趕著畜群遷到深山裡的無主草場去了。陳陣望著草原上一層又一層的鐵絲網感慨道:在這盛產蒙古最出名的烏珠穆沁戰馬的草場,過去誰敢修建鐵絲網啊?到了晚上,那還不成了絆馬索,把馬勒傷勒死?可如今,那曾經震撼世界的蒙古馬,終於被人趕出了蒙古草原。聽說牧民大多騎著摩托放羊了,電視上還把這件事當作牧民生活富裕的標誌來宣傳,實際上是草原已經拿不出那麼多的草來養馬了。狼沒了以後就是馬,馬沒了以後就是牛羊了。馬背上的民族已經變成摩托上的民族,以後沒準會變成生態難民族……咱們總算見到了農耕文明對遊牧文明的“偉大勝利”。現在政治上已經發展到“一國兩制”,可是漢民族在意識深處仍然死抱著“多區一制”,不管農區牧區,林區漁區,城區鄉區,統統一鍋燴,炮製成一個“大一統”口味。“偉大勝利”之後就是巨大的財政補貼,可是即便貼上100年,草原的損失也補不回來了。

  兩人沿著土路向原來的連部所在地開去,他倆急於想見到牧民,見到人。但是,翻繞過那道熟悉的山樑,原連部所在地竟是一片衰黃的沙草地,老鼠亂竄,鼠道如蛇,老鼠掏出的干沙一攤又一攤。原先的幾排磚房土房已經一間不剩。陳陣駕著車在曾經喧鬧的連部轉了一圈,竟連一條牆基也沒有壓到,卻幾次陷到壓塌的鼠窩裡。兩人才離開這裡20年,所有殘基卻已被一年疊一層的黃沙掩蓋得如此乾淨。

  陳陣嘆道:草原無狼鼠稱王。深挖洞,廣積糧,誰說老鼠不稱霸?中國人雖然也說“老鼠過街,人人喊打”。可是潛意識裡卻尊崇鼠性,十二生肖鼠為首。子鼠與子民,與小農意識在目光、生育、墾殖和頑固方面何其相似。

  楊克又替換了陳陣,他瘋似地把車開到最近的一個小山包。登高遠望才總算在北面找到了一些牛群和幾座冒著炊煙的房子,但還是沒有發現一個蒙古包。楊克立即駕車向最近的炊煙疾馳而去。剛走出十幾里,忽然遠處土路上捲起長長一溜黃塵,陳陣多麼希望是馬倌的一匹快馬啊。開到近處卻發現是一輛鋥亮的山葉摩托。一位身著夾克衫,頭戴棒球帽的十五六歲蒙古少年,一個原地掉頭急剎車,停在吉普車的旁邊。陳陣吃驚地發現少年肩上竟然斜背著一支小口徑步槍,摩托車的后座旁邊還掛著一隻半大的老鷹,正滴著血。陳陣眼前立即閃現老阿爸第一次見到這種槍驚惶失色的眼神。他沒想到蒙古孩子也已經擁有這種武器,而且還坐在更先進的進口兩輪機器上使用這種武器。

  楊克急忙用蒙語問候,並亮明自己的身份,報了自家的名字。少年白紅的臉上露出陌生和冷淡,他一邊瞪大眼睛望著“切諾基”,一邊用東北口音的漢話說,他是朝魯的小兒子,從盟里中學回家過暑假。陳陣想了半天才想起,朝魯是外來戶,是原場部管基建隊的一個小幹部。聽張繼原等同學說,草原改制以後,所有兵團和牧場留下的轉業軍人和場部職工也都分到了草場和牲畜,變成了漢式生活方式的牧民,額侖草原憑空增加了百分之三十的漢式定居牧業點。

  陳陣問:你打老鷹幹什麼?

  少年說:玩唄。

  你是個中學生難道不知道保護野生動物?

  老鷹叼羊羔,怎麼不可以打?額侖的老鼠太多,打死幾隻老鷹,外蒙的老鷹馬上又會飛過來的。

  楊克問了巴圖和嘎斯邁家的地點。少年指了指北邊說,過了邊防公路,最北邊的,最大的一個石圈就是他們家。說完,急轉180度,頭也不回地朝著老鷹盤旋的山頭衝去了。

  楊克和陳陣忽然感到自己好像變成了額侖草原的客人和外人,一種從未有過的陌生感越來越強地排斥他倆的到來。楊克說:咱們誰家也別去,先直奔巴圖家。只有見到嘎斯邁他們,咱倆才不是外人。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