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徐遺抓著謝石柏的雙臂不敢直視對方鬢邊白髮,低頭眼眸濕潤,這是他第一次在老師面前落淚,哽咽:「老師,是學生對不住您。」

  如果不是為了他,他的老師將會以滿身榮耀致仕,而不是這樣孤身一人走在迢迢大路上,儘是落寞。

  謝石柏拍拍徐遺的手,重新為徐遺披上掉落的斗篷:「盈之,事情遠遠沒有你想的這麼糟糕,人至垂暮,終有一別,不需為此傷懷。我只是累了,力氣精神遠比不上你們年輕人。但你和勉知都要記住,心常明,天下事尚能清。」

  徐遺沒有接話,謝石柏笑笑:「行了,我早已書信與你師母,她在家中久久不見我回去,又該憂心了。」

  「學生徐遺,拜別先生。」看著馬車的車轍越來越遠,徐遺慢慢站起身,握緊了肩上的斗篷,奔回廬陵。

  趙眄勸說:「盈之,你身上還有傷,等養好了再走吧。」

  徐遺搖搖頭,仍舊收拾東西:「遲一日,變數就多一些,我不想等了。」

  「你都放心吧,一路上我都安排好了人,孟青也會暗中護著。」

  「多謝。」

  一匹馬於風雪中疾馳,不走官道,偏愛羊腸小徑,常變換路線,令人摸不透它到底要往哪兒去。

  許雲程接連走了幾天幾夜,其間路過多少地方,他自己也記不清,只有實在飢冷時才會停下休整。

  他就像是天上雪、檐下雨一樣,沒有歸處,落在哪兒便是哪兒了。

  只是胸中有某種力量驅使他一路向西。

  流放離家足足七年,七年前逃了一次,現今又逃一次,還能逃去哪裡。

  許雲程牽著馬漫無目的地走,面前打來的風雪如刀子般颳得他生疼,但沒有理會。他打量起眼前這個沒有客棧只有農戶的小村莊,才過年節,卻是一點年味也尋不見,反而總有一種沉重的感覺縈繞在心間。

  家家戶戶屋門緊閉,聽不見鑼鼓爆竹,人聲更是一點兒沒有。許雲程摸了摸「咕嚕咕嚕」個不停的肚子,停在了一家農戶門前。

  他見一位滿頭白髮、行動不便的老伯衣衫單薄地呆坐在院中,又立刻將剛起的心思收回去,準備轉身離開。

  「小兄弟,你等等。」

  許雲程轉頭,老伯已經走了出來,細瞧了他好幾眼,和氣說:「小兄弟,外面風雪大,進來等等再走吧。」

  可許雲程覺得自己帶著逃犯的身份,多在這逗留一刻就會給這裡帶來一絲麻煩。他回絕:「不必了,我還要趕路。」

  「這個時候前面沒法走了,這裡山林少,北下的風極大,走路都要廢些勁,何況你還騎馬呢。等還沒到你要去的地方,就先被凍死了。」

  許雲程不好再拒,牽了馬進院拴好,對老伯道謝:「多謝,我只需要借宿一晚。」

  老伯欣然招手:「快進來進來,我看你這樣子啊怕是趕了很久的路,這麼著急是要回家去嗎?」

  許雲程目光一沉,從喉間發出一聲苦澀的「嗯」,坐下說:「離家多年,我爹……在家等著我呢。」

  「那你爹見了你一定會很高興。」

  老伯邊說邊忙活起來,在火盆中重燒起快滅了的木炭擺在許雲程身前,又從裡屋臥房拿出一件乾淨厚實的衣服遞給他,關心:「快把身上的濕衣服脫了換上,村里沒大夫,著涼可就不好辦了。」

  許雲程低頭一看,才發覺外頭這身已經由風雪打濕,沾了些泥土贓物,於是雙手捧過老伯手中的衣服,心中暖意叢生。

  「老伯,你就不怕我是個壞人麼?」

  老伯笑笑:「這世道哪有這麼多壞人,多是被逼得走投無路的人,遇見了能幫一個是一個。」

  許雲程解下身後的包袱,這個包袱里只裝著一個小木盒。

  老伯取了些吃食過來,見他換好衣服,眼中笑意更深,一個勁兒嘆道:「像,真像。」

  許雲程疑惑:「像什麼?」

  老伯:「像我家娃娃,他走的時候和你一般高。」

  許雲程抻抻衣袖,確實合身,又回神過來,這家好像只有老伯一人住著。他恂恂問出口:「他可是離鄉討生活了?」

  老伯搖頭,語氣沾染遺憾:「唉,隨軍打戰去了,也沒個消息送回來。十年了,已經十年……」

  許雲程停下送麵餅入口的動作,餘光瞥見老伯擦著眼角的淚,視線躲開:「這十年間,也沒回來過嗎?」

  「剛去的那幾年還會梢信梢錢報平安,後來和北真人打了一戰,連信也沒有了。」

  許雲程含住一塊餅久久不能下咽,不知如何出言安慰。

  老伯見氣氛低落,也拿起餅吃起來,釋懷:「其實不問我也知道,他是不可能回來了。參軍是他一直想做的事,只要他高興,做爹的怎麼都可以。」

  一滴淚落在許雲程手上,他迅速拂上臉擦掉淚痕,抬頭往屋內四處望了一周,放下麵餅向一角落走去。

  老伯當即攔下:「小兄弟快放下。」

  許雲程搬來木板放到一破洞漏風的窗戶角,邊修補邊說:「你說我像你兒子,那今日當一回也無妨,就當我是報答這頓飯、這宿夜了。」

  而他也已整整七年沒有爹了。

  雪下得緊而久,下得天地朦朧,許雲程沒有深睡,算準時間起身。他換下老伯兒子的衣服,自己的則在火盆邊烘烤一整晚,很溫暖。

  臨走前從懷中掏出僅剩的一些錢放在桌上,輕手輕腳離開,又踏上了一條沒有歸處的路。

  越向西則越荒涼,沿途甚至可見流民與遠處烽火。

  林文凡曾提起南趙與北真將有一場戰要打,莫非已經打了。

  許雲程皺著眉頭往殘垣深處走去,他停在兩國邊境之上凝望這一切。

  戰火無情,毀了昔日生活的家鄉,奪走了無數父親、孩子、丈夫,甚至不留一人活著。讓他們留在血洗過的沙場上,直至老天看不過去,命風沙趕來掩埋。

  「嗚嗚嗚……娘,爹爹去哪兒了……」

  「兒啊……娘就不該讓你去,你爹打仗死了,你也打仗死了,這可讓娘怎麼活啊……」

  「官人,這仗打贏了,你是不是就回來了……」

  「弟弟,哥哥聽說前線有個和尚將軍,他會念經超度戰死的人,爹爹很快就會回來的,我們在這守著娘。」

  家家悲慟哭號,冥紙灑向天邊,就要蓋過雪。每家屋檐下的燈籠,從參軍的親人離開至今便沒有滅過一回。

  許雲程再往西走,想要去尋那些被殷殷等著歸家的人。

  兵甲落地,屍體橫陳。

  一戰打來打去,只管殺,不管埋。

  許雲程隨手拾起一桿槍,開始朝地上挖起來,四處無人,可是哭聲卻同風一樣往他耳里灌,越來越滿,他的動作也就隨之加快。

  泥土凍得堅硬,許雲程廢了好些時候才堪堪挖好一個坑,他搬來最近的屍體放進坑內,又鄭重地填好土。

  立了一個又一個無卑之墓。

  身體的疲累讓許雲程動作放緩,卻不想停下,一天時間,只埋了一點。

  腳下突然踩住一個東西,許雲程撿起一看是個香囊,仔細一摸,裡頭裝著什麼。拆開後是個紅色的平安符,可鮮血還是浸在上面,顯得更紅了。

  許雲程滿目望去,因戰爭而生的白骨遠遠沒有盡頭。他忽然覺得自己罪大惡極,七年前他還有冤可訴,然而這回是因自己而起。

  他丟下槍跪在地上,手裡緊緊握著平安符啜泣不止:「……對不起,對不起……」

  哭了半晌,四周窸窸窣窣地有什麼在動,許雲程凝神聽辯時卻又安靜了。

  日光隱去,黑夜襲來,一股死寂籠罩這片土地。哭聲又響起,可是聲音怎麼能模糊視線呢。

  稀碎聲響再現,是一種衝破土地的響動,眼看就要蓋過哭號。許雲程鬼使神差地往身後望,那些他剛埋葬的屍體個個從墓里爬出,帶著刺骨的冷意朝他殺來。

  「!」

  許雲程動彈不得,在地上掙扎許久後才有一雙手把他拉走,神魂恍惚之間,才驚覺自己躺在一間破屋裡。

  盯著眼前燃燒的火堆良久,他又往裡頭添了些乾柴,愈烈的火光令他的眼神變得清醒。

  夢回那雙手,像極了盈之。

  「……盈之,你可有因我受累?」

  第94章

  雨夜,竹葉簌簌而落,靜得連幾隻蟲鳴都聽得出來的密林忽然颳起了一陣風。

  泥路上的小坑盛滿了雨水,正泛著漣漪,震動越來越強烈,漣漪也就浪動得越厲害。

  一片竹葉還飄在水坑上方,待要落下時一匹馬將它撞開,馬蹄踩進水坑攪得渾濁,往四周濺去污水。

  這匹馬剛離開沒多久,緊接又是一隊人馬同時趕上來,方才滿水的小坑已經僅剩一些渾水了。

  在一個岔路口,從四處竄出一群黑衣人,以凌厲之速殺得這隊人馬措手不及,助徐遺一路暢行無阻。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