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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是我朝嘉靖年間,蔡林屋所記《遼陽海神》一節,乃是千真萬真的。蓋是林屋先在京師,京師與遼陽相近,就聞得人說有個商人遇著海神的說話,半疑半信。後見遼東一個僉憲、一個總兵到京師來,兩人一樣說話,說得詳細,方信其實。也還只曉得在遼的事,以後的事不明白。直到林屋做了南京翰林院孔目,撞著這人來游雨花台。林屋知道了,著人邀請他來相會,特問這話,方說得始末根由,備備細細。林屋敘述他覿面自己說的話,作成此傳,無一句不真的。方知從古來有這樣事的,不儘是虛誕了。說話的,畢竟那個人是甚麼人?那個事怎麼樣起?看官聽小子據著傳義,敷演出來。正是

  怪事難拘理,明神亦賦情。

  不知精爽質,向以戀凡生?

  話說徽州商人姓程名宰,表字士賢,是彼處漁村大姓,世代儒門,少時多曾習讀詩書。卻是徽州風俗,以商賈為第一等生業,科第反在次著。正德初年,與兄程寀將了數千金,到遼陽地方為商,販賣人參、松子、貂皮、東珠之類。往來數年,但到處必定失了便宜,耗折了資本,再沒一番做得著。徽人因是專重那做商的,所以凡是商人歸家,外而宗族朋友,內而妻妾家屬,只看你所得歸來的利息多少為重輕。得利多的,盡皆愛敬趨奉。得利少的,盡皆輕薄鄙笑。猶如讀書求名的中與不中歸來的光景一般。程宰弟兄兩人因是做折了本錢,怕歸來受人笑話,羞慚慘沮,無面目見江東父老,不思量還鄉去了。那徽州有一般做大商賈的,在遼陽開著大鋪子,程宰兄弟因是平日是慣做商的,熟於帳目出入,盤算本利,這些本事,是商賈家最用得著的。他兄弟自無本錢,就有人出些束,請下了他專掌帳目,徽州人稱為二朝奉。兄弟兩人,日裡只在鋪內掌帳,晚間卻在自賃下處歇宿。那下處一帶兩間,兄弟各駐一間,只隔得中間一垛板壁,住在裡頭,就象客店一般湫隘,有甚快活?也是沒奈何了,勉強度日。

  如此過了數年,那年是戊寅年秋間了。邊方地土,天氣早寒,一日晚間風雨暴作。程宰與兄各自在一間房中,擁被在床,想要就枕。因是寒氣逼人,程宰不能成寐,翻來覆去,不覺思念家鄉起來。只得重複穿了衣服,坐在床里浩嘆數聲,自想如此淒涼情狀,不如早死了到乾淨。此時燈燭已滅,又無月光,正在黑暗中苦挨著寒冷。忽地一室之中,豁然明朗,照耀如同白日。室中器物之類,纖毫皆見。程宰心裡疑惑,又覺異香撲鼻,氤氳滿室,毫無風雨之聲,頓然和暖,如江南二三月的氣候起來,程宰越加驚愕,自想道:“莫非在夢境中了?”不免走出外邊,看是如何。他原披衣服在身上的,亟跳下床來,走到門邊開出去看,只見外邊陰黑風雨,寒冷得不可當。慌忙奔了進來,才把門關上,又是先前光景,滿室明朗,別是一般境界。程宰道:“此必是怪異。”心裡慌怕,不敢動腳步,只在床上高聲大叫。其兄程止隔得一層壁,隨你喊破了喉朧,莫想答應一聲。

  程宰著了急,沒奈何了,只得鑽在被裡,把被連頭蓋了,撒得緊緊,向里壁睡著,圖得個眼睛不看見,憑他怎麼樣了。卻是心裡明白,耳朵里聽得出的,遠遠的似有車馬喧闐之聲,空中管弦金石音樂迭奏,自東南方而來,看看相近,須臾間,已進房中。程宰輕輕放開被角,露出眼睛偷看,只見三個美婦人,朱顏綠鬢,明眸皓齒,冠帷盛飾,有像世間圖畫上后妃的打扮,渾身上下,金翠珠玉,光采奪目;容色風度,一個個如天上仙人,絕不似凡間模樣,年紀多只可二十餘歲光景。前後侍女無數,盡皆韶麗非常,各有執事,自分行列。但見:或提爐,或揮扇;或張蓋,或帶劍;或持節;或捧琴;或秉燭花;或挾圖書;或列寶玩,或葆荷幢;或擁衾褥;或執巾;或奉盤,或挈如意;或舉餚核,或陳屏障;或布几筵,或陳音樂。雖然紛紜雜沓,仍自嚴肅整齊,只此一室之中,隨從何止數百?說話的,你錯了,這一間空房,能有多大,容得這幾百人?若一個個在這扇房門裡走將進來,走也走他一兩個更次,擠也要擠坍了。看官,不是這話,列位曾見《維摩經》上的說話麼?那維摩居士止方丈之室,乃有諸天皆在室內,又容得十萬八千獅子坐,難道是地方著得去?無非是法相神通。今程宰一室有限,有光明境界無盡。譬如一面鏡子能有多大?內中也著了無盡物像。這只是個現相,所以容得數百個人,一時齊在面前,原不是從門裡一個兩個進來的。

  閒話休絮,且表正事。那三個美人內中一個更覺齊整些的,走到床邊,將程宰身上撫摩一過,隨即開鶯聲吐燕語,微微笑道:“果然睡熟了麼?吾非是有害於人的,與郎君有夙緣,特來相就,不必見疑。且吾已到此,萬無去理,郎君便高聲大叫,必無人聽見,枉自苦耳。不如作速起來,與吾相見。”程宰聽罷,心裡想道:“這等靈變光景,非是神仙,即是鬼怪。他若要擺布著我,我便不起來,這被頭裡豈是躲得過的?他既說是有夙緣,或者無害,也不見得。我且起來見他,看是怎地。”遂一轂轆跳將起來,走下臥床,整一整衣襟,跪在地下道:“程宰下界愚夫,不知真仙降臨,有失迎迓,罪合萬死,伏乞哀憐。”美人急將纖纖玉手一把拽將起來道:“你休俱怕,且與我同坐著。”挽著程宰之手,雙雙南面坐下。那兩個美人,一個向西,一個向東,相對侍坐。坐定,東西兩美人道:“今夕之會,數非偶然,不要自生疑慮。即命侍女設酒進撰,品物珍美,生平目中所未曾睹。才一舉箸,心胸頓爽。美人又命取紅玉蓮花後進酒。後形絕大,可容酒一升。”程宰素不善酌,竭力推辭不飲。美人笑道:“郎怕醉麼?此非人間曲孽所醞,不是吃了迷性的,多飲不妨。”手舉一後,親奉程宰。程宰不過意,只得接了到口,那酒味甘芳,卻又爽滑清冽,毫不粘滯,雖要醴泉甘露的滋味有所不及。程宰覺得好吃,不覺一後俱盡。美人又笑道:“郎信吾否?”一連又進數卮,三美人皆陪飲。程宰越吃越清爽,精神頓開,略無醉意。每進一卮,侍女們八音齊秦,音調清和,令人有超凡遺世之想。

  酒闌,東西二美人起身道:“夜已向深,郎與夫人可以就寢矣。”隨起身褰帷拂枕,疊被輔床,向南面坐的美人告去,其餘侍女一同隨散。眼前凡百具器、霎時不見,門戶皆閉,又不知打從那裡去了。當下止剩得同坐的美人一個,挽著程宰道:“眾人已散,我與郎解衣睡罷。”程宰私自想道:“我這床上布衾草褥,怎麼好與這樣美人同睡的?”舉眼一看,只見枕衾帳褥,盡皆換過,錦繡珍奇,一些也不是舊時的了。程宰雖是有些驚惶,卻已神魂飛越,心裡不知如何才好,只得一同解衣登床。美人卸了簪珥,徐徐解開髻發綹辮,總綰起一窩絲來。那發又長又黑,光明可鑑。脫下裡衣,肌膚瑩潔,滑若凝脂,側身相就,程宰湯著,遍體酥麻了。真箇是:豐若有餘,柔若無骨。雲雨初交,流丹浹藉。若遠若近,宛轉嬌怯。儼如處子,含苞初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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