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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這樣,一年一度的會議把整個冰島連接起來了。

  這種不是靠王權而是靠法律的連接,在山谷峭壁間實行了那麼多年,實在壯觀。

  與我同行的兩位夥伴問:在沒有擴音設備的時代,在這樣的環境中討論的問題,一定無法細緻,大概都是人命關天的大事件吧我說是。我已讀過薩迦,知道討論哪些事情,而且還進一步告訴夥伴,為什麼會是這些事情。原因是,當事人基本上都有一點海盜背景,或近或遠而已。

  一群由北歐出發的海盜及其家屬,在這裡落腳生根,卻越來越感到有必要建立自己的仲裁機制,判別榮辱是非,於是漸漸親近法律,居然成了最仰仗法律權威的族群。

  這個歷史過程已經意味無窮,而更深刻的是,他們又要在法律的前後左右安頓自己的血性情義,逐步洗滌和提升自己的人格和靈魂。

  人類從蒙昧、野蠻而進入文明,其實並不容易,因為千萬條個人的行為理由大多不符合社會公正,而社會公正卻是文明的前提。

  敗多好人本來是為了求一個公正而勃然奮起的,結果卻對他人帶來更大的不公正。這樣的例子比比皆是,所以東西方都會有那麼多的江湖恩仇故事既無視規則又企盼規則,即便盼來了最公正的法律也往往胸臆難平。這是人類很難通過又必須通過的一大精神險關。只要通過了這個精神險關,纔能踏上文明之途,走向今天。

  精神險關當然看不見,而且由於年代久遠連想像也很困難,辛格韋德利卻讓我們看見了。

  當年冰島的江湖好漢們並不害怕流血死亡,卻害怕這裡的嶙峋亂石。一般的盜賊早就被時間清掃,他們卻留下了,因為他們有起碼的榮譽標準和精神品級,但正是讓他們留下來的這些標準和品級需要受到評判,於是那些偉岸的身軀、渾濁的眼睛遠遠地朝向著這裡,年年月月地猜測、期待。

  這裡並無神靈廟堂,除了山谷長風,便是智者的聲音,民眾的呼喊。從薩迦的記述來看,起決定作用的是智者的聲音,而不是民眾的呼喊,當時的民眾似乎專來傾聽智者的判斷。

  尼雅爾薩迦

  眾多的冰島薩迦中最動人的要算是《尼雅爾薩迦》,這些天我從隨手翻翻到埋頭細讀,不斷受到令人窒息的心靈衝撞。

  現任冰島古籍手稿館館長韋斯泰恩·奧拉松先生曾這樣揭示薩迦所表述的基本價值觀念:

  這個世界是充滿危險的,它與生俱來的問題足以把心地善良的好人摧殘殆盡,但它又容許人們不失尊嚴地活著,為自己和親近的人承擔起責任。

  這種顯然不會過時的觀念,在《尼雅爾薩迦》中獲得了史詩般的展現。此刻我為了避開越來越厲害的寒風正縮脖抱肩躲在辛格韋德利議會舊址的一個岩柱背後,重溫著奧拉松先生的這句話,不忍立即與夥伴們一起離去。

  我一直在想:這兒,正是尼雅爾和他的朋友們如貢納爾、弗洛西站立過的地方嗎?

  《尼雅爾薩迦》一開始並沒有讓這幾個主要人物出現,而是推出了一位當時冰島的法律專家名叫莫德。在還沒有成文法的時代,人們相信,如果沒有莫德參與,任何判決都無效。那麼,莫德就是辛格韋德利議會山谷間的最高代表。這個身份一確定,接下來的事情就越來越具有象徵性了。

  這位代表法律的莫德能對全國各種重大事件作出權威性判斷卻無法處理好自己女兒的婚事。儘管他女兒的結婚條件和後來的離婚條件都到辛格韋德利議會上議定,儘管他自己一再居高臨下地坐在這塊“法律石”上。女婿就在這裡提出要與他決鬥,他自知不是對手,退縮了,引來民眾一片恥笑,恥笑著法律對武力的屈服,而且很快,莫德也就病死了。

  在他之後又出現了一個人也叫莫德,我看這又是佚名的薩迦作者的象徵性安排。這個莫德顯然是一個小人,卻也精通法律,最喜歡那些“能夠互相殺戮的男子”,不能夠互相殺戮也要想方設法為他們布置戰場。此後很多惡事的出現都與他有關。難道,小人是法律的必然補充和自然延續?

  既然故事裡的情節已經具有了象徵性,那麼就請允許我多講幾句情節,因為只有通過這些確實存在過的歷史人物的行為,我們纔會觸摸到冰島大地的溫度,纔能明白今天歐洲文明的來之不易。

  那位代表法律又害怕暴力的老莫德身後留下了一個女兒,這個女兒有事要找親戚貢納爾幫忙,而貢納爾則請最智慧的朋友尼雅爾出主意,這樣,兩個主要人物就出現了。尼雅爾果然為貢納爾設計了細緻、精確的行為程序,他們兩人的友情也由此而更加親密。

  一切純淨而高貴的友情都是危險的,因為這既不被旁人容忍,又不被家人珍惜,嫉妒者們一挑撥,就會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現裂痕。

  尼雅爾和貢納爾兩家由於友情而往來頻繁,又由於往來頻繁而在妻子、孩子、僕人之間產生大量意想不到的糾葛。於是互相之間產生了越來越多的麻煩,連兩位主人也一次次臨近翻臉的邊緣,成為莫德所喜歡的“互相殺戮的男子”,幸好他們立身高邁,拒絕挑撥,互相以退讓維繫了友情,直到貢納爾被別人所殺,尼雅爾悲痛不已。

  在復仇的血泊邊,也有一些智者開始在構建另一種榮譽,這種榮譽屬於理性與和平,屬於克制和秩序,但一旦構建卻處處與老式榮譽對立。尼雅爾和貢納爾就長期在這兩個榮譽系統間掙扎,他們眼前有親屬的哭訴、真實的屍體和雄辯的慫恿,他們都忍下了,同時也就忍下了眾人的譏笑和內心的煎熬。

  這種委屈是無法表述的,他們一次次離開阿爾庭大會時默默無言,也許會不經意地看一眼我現在腳下的這塊“法律石”,他們用自己的屈辱為它增添了重量。

  貢納爾之死並沒有結束尼雅爾的精神掙扎,他又遭遇到另一位似友似敵的勇士弗洛西,而且成了聯姻的親戚。

  嫉妒者、挑撥者莫德,就在兩家那對新婚夫婦身上做起了文章,結果新郎無辜被殺,新娘要求復仇,尼雅爾和弗洛西兩個家庭成了不共戴天的冤家。

  尼雅爾對這個走向早有預料,卻無法躲避,到後來終於被弗洛西點燃的烈火所包圍。弗洛西有意讓尼雅爾夫婦逃生卻遭到拒絕。

  尼雅爾死後,弗洛西等人又在這阿爾庭的“法律石”

  邊受到審判,審判官還是那個莫德。只有少數人依稀懷疑,作為事件起因的那件謀殺,捅進關鍵一刀的可能正是現在作為審判官的樣子出現的莫德。

  審判是一場缺少是非的拉鋸戰,新的暴力又此起彼伏,而弗洛西則有意無意地坐了一條已經不適合航行的船出海,再也沒有消息。

  其實在事態發展的前期,尼雅爾和弗洛西已經一再懮心忡忡地預言:“從此很難再有和平了。”而事實上,他們所經歷的一切,已經透露出人們對於選擇暴力的猶豫。

  例如,有一次阿爾庭大會開始的時候,尼雅爾在“法律石”上宣布進入法律訴訟程序,就有不少人說:“即使審理過的案子也沒有什麼結果,我們寧願用刀劍來表達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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