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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姐姐,小嫂子今兒里沒來。

  為什麼?她怎麼啦?

  吃晌飯的時候,俺聽見她婆婆打她了,小嫂子躲在柴禾堆里嗚嗚地哭哩。

  她婆婆為什麼打她呀?

  丟人唄。她婆婆罵她不要臉,瞞著家裡給旁人做鞋,小嫂子哭得淒悽慘慘的……

  就沒有人去勸勸嗎?

  姐姐,你不知道啊,咱這鄉里,小媳婦要是偷偷給旁人做鞋,就是讓婆婆揍死,也沒人敢管。

  小嫂子這兩天准不來了,她婆婆讓她跟她男人去幹活兒了。

  我呆呆地坐著,手絹里的包子已經涼了。望著秋雲平時坐過的糙堆,我感到茫然若失,秋雲會給誰做鞋呢?我想起小嫂子那對純潔善良的眼睛,怎麼也不相信她會做不好的事。

  天色不早了,太陽仍然毫不吝惜地把無限的光芒投向廣闊的平原,黛色的雲靄在西邊的地平線上形成了一片虛幻的遠山,這大概就是平原上的人形容太陽落山的情景吧。

  割糙的孩子們都回家了。

  五星、三梆子和小金來見我不高興,一定要推我去看看村子東頭的金線河。據說,很久以前,金線河的流水藍湛湛的,透明得能看清河底的沙粒和小魚小蝦。太陽姑娘每天都要到這裡,對著清亮亮的河水梳理她那耀眼的金髮。有一天,她梳啊,梳啊,不小心梳掉了一根,金髮飄然落進河裡,河水頓時就變得金晃晃的了。其實,金線河是黃河一股細細的靜脈,是從黃土高原上滾滾湧來的雄渾激流的一個小小支流。

  金線河兩岸築起了高高的堤壩,在大堤上,能看到四周的田野和暮色中炊煙裊裊的村莊,還能聽到河中流水發出嘩啦啦的聲響。我想像著到了秋天,黃昏時在這裡瞭望,金色的土地,金色的流水,那該是多美的景致啊。

  一陣不間斷的拍擊聲打破了黃昏的寂靜。順著河堤,我看到不遠處有兩個人影,看樣子,聽聲音,他們是在打泥坯。正在掄板子的是個光膀子的男人,黑黑的皮膚上滲出汗珠,在夕陽的照she下像是塗了一層油那麼光亮。他那粗壯有力的胎膊掄著木板子,使勁兒拍著泥坯模子裡的膠泥塊,好像不知道疲倦,每一用力,他的臉上就露出嚇人的表情。他的鬍子黑茬茬地遮住了大半張臉,額頭和眼角爬滿了又粗又深的皺紋。

  在他的旁邊站著一個小人兒,正在用鐵杴和泥。紫花綠葉的大襟褂子,又肥又短的衣袖,鼓起的肚子……啊,是秋雲!我差點兒叫出來。

  五星指指他們,說,姐姐,看,那個就是小嫂子的男人。

  我驚訝地望著他們,半天愣在那裡。

  秋雲握著比她還高出一截的鐵杴把,費力地搗著泥。她和那個男人就這樣頭也不抬地幹活兒。我看不清她的臉,卻似乎能聽見她吃力的喘息聲。

  天漸漸黑了,我還在看著秋雲,可是已經看不清她的影子了,寥廓天地間只迴蕩著單調的拍泥的聲響,我覺得,那就像秋雲沉重的喘息……

  後來的幾天總是下雨,那天下午,灰色的雲層敞開了一道fèng隙,太陽趁機噴she出一縷光芒,在灰沉沉的天幕下,那陽光顯得格外刺眼睛。空氣有些沉悶。媽媽說,我看你今天別到場院去了,萬一淋了雨,病了怎麼辦。

  我說我要去,一定要去,五星他們會等我,要是不下雨,說不定秋雲也會在那兒等我呢。

  我固執地跟媽媽糾纏,直到她不耐煩。

  媽媽答應了,給我拿上一把傘,還拿了一塊塑料雨布,媽媽說要是下雨就把自己蒙上蓋上,她說我會很快去接你。

  我笑了,我說,媽媽我知道你會讓我去的。

  媽媽沒好氣兒地白我一眼,她說,你總是讓我沒辦法,你說你長大了怎麼辦?

  我說我不願長大,我願意永遠十五歲……

  媽媽在泥濘的路上推著我來到場院裡,把我安置在老槐樹下,想了想又把我送到牲口棚的小屋裡。記住,媽媽鄭重地說,下雨時不能呆在樹底下,要不就可能被雷擊著。我只好躲在這又熱又悶的屋裡,刺鼻的馬糞牛糞驢糞味兒讓人幾乎喘不過氣來,可我必須在這兒等著。大白狗懶懶地叭在門口一蓬濕乎乎的糙堆上,無精打采地和我一起等著割糙的孩子們。

  媽媽走後不久,一陣隱隱的雷聲從遠處傳來,一塊塊濃雲像賽跑似的從空中掠過,割糙的孩子們提前回來了。五星他們又從院牆的豁口上跳進來。天上落下了幾顆很大的雨點兒,砸得外面的空地啪啪響。小閨女們背著糙筐像逃命似的尖叫著跑進場院,五星、三梆子和小金來也慌慌忙忙擠進牲口棚。

  一陣急雨嘩嘩地落下來了。

  大家都鬆了一口氣,要不是跑得快,准得被雨淋著。五星他們幾個小小子正慶幸,改妹一下想起什麼似的瞪大眼睛大叫起來,咦呀,忘啦,忘啦,小嫂子還在後頭哩。

  改妹一邊拿個粗布手中抹著頭上的雨水,一邊朝門外探頭瞧著。

  啊,小嫂子今天也去割糙了嗎?我著急地問,又趕忙對五星說,五星,你快去接接小嫂子吧。

  中。五星答應著,撒腿飛跑出去。

  雷聲滾滾,雨下大了。我的眼睛透過急雨緊盯著場院門口。五星很快就背著秋雲的糙筐跑回來,渾身濕透的秋雲用兩隻手護著頭,踉踉蹌蹌地跟在五星的身後奔過來。進了屋,秋雲大口地喘著氣,身子不住地發抖,雨水順著脖子後邊的髮辮直往下淌。我發現,秋雲的眼睛今天顯得格外明亮,而且喜盈盈的。

  外面的雨很快小了,五星他們在屋裡憋不住,就跑到隔壁去惹馬逗驢了,小閨女們也跑著回家了,屋裡只剩下我和秋雲。秋雲擰乾了頭髮上的水,並不急著走。她看看我,彎下腰翻開了她筐里的青糙,從裡面摸出了一個粗布小包。儘管蓋著糙,小包還是濕了。秋雲雙手微微顫抖著打開粗布包,裡面包著一層花布。她小心翼翼地把小花布包遞給我。

  方丹,你待俺好,俺都記著哩。俺送樣東西給你,你可別笑話……她的話結巴起來。

  我接過小布包慢慢打開,啊,是一雙繡花鞋!上面還散發著淡淡的糙香氣。我把鞋舉到眼前仔細看看,納得密密實實的鞋底,黑粗布的鞋幫,鞋幫上用彩色絲線繡著幾朵小花兒,幾片綠葉,還有兩隻翩舞的蝴蝶。活兒雖然有點粗糙,卻能看出秋雲盡了心。

  秋雲,謝謝你,你的手多巧啊!我讚嘆著,翻來覆去地看著這雙鞋,我發現一隻鞋底上有一塊發黃的疤。

  也許是看到我惋惜的神情,秋雲訥訥地說,方丹,你別見怪,那是俺婆婆丟到灶火里給燒的……

  燒的?我問她,你婆婆為什麼要把這麼好的鞋燒了啊?

  秋雲的臉有點兒發紅,聲音很小地支吾著說,嗯……開頭她不知道俺做鞋的事兒,俺誰都不想告訴,只想做好了給你,夜裡俺都是等他睡了才做活兒,那天他去給親戚家蓋房子了,沒回家。夜裡俺就插空緊忙著做鞋,後來鞝著鞋幫,不知咋地就困了,困得不行,就歪在牆角睡著了,俺婆婆那天正好蒸乾糧,第二天要去走親戚,瞧見這屋裡半夜還亮著燈,就問俺點燈熬油地幹啥,還死問俺給誰做的鞋,俺……俺不說,她就罵俺……還……還打俺……

  我想起前些天改妹告訴我秋雲挨打的事,就是因為這雙鞋啊!

  秋雲低下頭,又趕快搖搖頭說,不,其實這事兒不怪俺婆婆,只怪俺沒跟她說就使了鞋面子布,她才氣得把鞋扔在灶門裡,那天虧了灶里沒多少柴火……你看看,就熏了那一塊。我趕緊抓出來,對她說這是給你做的鞋,俺婆婆就消了氣,她怨俺為啥不早說。給你做鞋她贊成,她還打櫃底翻出一縷花線線,讓俺給你繡上花哩。

  我拉起秋雲的手,只覺得一股熱流涌到了心裡,涌到了眼眶裡,秋雲,你真好……

  秋雲笑了,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她的笑容。甜甜的微笑仿佛使她變了一個人似的。我第一次發現她這麼美,蒼白的皮膚光滑勻淨,細長的眉下一對大眼睛,睫毛又黑又密,遮得一對眸子朦朦朧朧;她笑的時候露出一口糯米牙,又白又細,她的微笑就像灰暗的天空中透出了燦爛的陽光,又像黑夜的燈燭放she出耀眼的光明。

  秋雲多美啊!她的心又是那麼善良。我想,假如世界上真的有天使,那麼一定是她。

  忽然,陽光消失了,燈燭熄滅了,秋雲臉上的笑容不見了,她有點驚恐地望著場院門口。順著她的目光,我看見一個男人進了場院,向這間小屋走來,一路還不住地東張西望。

  雨不知什麼時候停了,茫茫的水霧中,我看清走來的是秋雲的男人。小嫂子留戀地看看我,慢慢拎起糙筐出去了。

  那個男人看到濕淋淋的秋雲,連忙脫下身上的黑夾襖披在她肩上,又蹲下為她擰擰褲腿上的雨水,從她手裡拿過糙筐,輕輕扶著她,踏著泥濘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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