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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唄啊唄。小金來笑眯眯地指指大狗,又指指我,使勁兒搖搖頭,好像告訴我不用害怕。他頭上頂著一個不知從哪兒弄來的破糙帽,一搖頭,那帽子就在頭上轉圈圈兒。

  我仍然不能克制對大白狗的恐懼,緊張地注視著它的舉動。小金來又對我拍拍胸脯,緊了緊扎在黑粗布大棉襖外的麻糙繩,雄赳赳地站在大白狗面前。他抬手一指大白狗的腦袋,大白狗呼地一下站了起來,小金來雙手拍拍自己的肩膀,啊唄啊唄地叫著。大白狗直立起前身,抬起兩隻前爪搭在小金來肩上,把小金來壓得兩腿一彎,但他馬上又站直了,回臉對我一笑,那眼睛仿佛在說,你瞧,沒事兒吧?大白狗也轉過頭來,兩隻細長的眼睛從下垂的大耳朵邊上和善地望著我。

  我愣愣地看著這一切,驚訝得說不出話來,沒想到這個聾啞孩子竟然能把一隻直立起來比他還高出一截的大狗調理得如此馴服。

  小金來的"馴狗表演"還在繼續。他伸出食指在半空中畫了個圓圈,大白狗真不含糊,趴下身去就地打了個滾兒,打完了又立刻坐直身體,像一個等待檢閱的士兵。小金來笑了,滿意地拍拍大白狗的腦袋,向它伸出展開的右手,大白狗抬起前爪給他握著,並十分謙恭地點了點頭。小金來從衣兜里掏出一塊乾糧送進它嘴裡,大白狗搖頭擺尾表示感謝,並且帶著一臉得意的神情,趴到門口的陽光里,細細地咀嚼起來。

  姐姐,小金來喜歡你哩!五星告訴我,小金來只對最好的人演這把戲,他覺得你好,才演給你看的!

  小金來盯著五星蠕動的嘴,大概也看懂了五星在說什麼,他對我使勁兒點著頭,嘴裡不住地說,啊唄啊唄……

  我被小金來純真的友情感動了,我找了另一個小紙盒,把小燕子放進去,把跳棋蓋好,輕輕拉起小金來的手,把彩色跳棋放在他手裡,我一字一頓地說,送、給、你、吧!

  三梆子羨慕得把脖子伸得老長,小金來看看他,打開盒子,像三梆子那樣拿起一枚棋子舔了舔,又滑稽地搖了搖頭,把三梆了剛才的神情模仿得惟妙惟肖。

  幾天過去了。

  小燕子的傷慢慢好起來,逐漸能併攏雙翅站在小盒子裡。兩隻圓溜溜的黑眼睛顯得很有精神。它身上的羽毛一天比一天豐滿,嫩黃的嘴巴也開始變成褐色。

  小金來每天一清早就跑來看小燕子。他為小燕子捉來一些青青的小蟲子,很有耐心地一條條塞進它的嘴裡去。每逢這時,大白狗總是靜靜地坐在桌旁,貪饞地歪頭注視著。

  看到小燕子傷勢好轉,小金來高興得眼睛發亮,他的眼睛圍著我骨碌碌地轉著,總想為我做些什麼。他有事出去的時候,總把那隻大狗領過來,讓它趴在我的腿邊。大白狗聽話地伏下去,像一個忠誠的衛土,寸步不離地守護著我。有時我想找小金來,就拍拍它的腦袋,它立刻就像箭一般地跑出去,過不了多久,小金來就會氣喘吁吁地跟著它跑回來。

  小金來是個聰明可愛的孩子,一次他用一隻盛糙的筐子把他所有的土造玩具都裝來,擺到我的桌子上。那裡面有一隻用羊角做成的小洋號,吹起來好像颳大風,還有一隻用兩個泥筒粘成的望遠鏡,再就是一隻用高粱莛子插的蟈蟈籠子,尖尖的頂兒,菱形的花紋,扎得十分精巧。最有趣的是他在一塊木板上建起的泥巴城,歪歪扭扭的城牆,緊閉的城門,門口還有兩個扛著林秸槍的泥巴兵。城裡有小泥屋、小泥人兒、小泥車。有個小泥人兒剛巧走在一座乾裂成兩半的小泥橋上,向天空伸著兩隻手臂,仿佛在呼救。啊,生活在寂靜之中的小金來還擁有這樣一個熱鬧的小世界呢!

  我和小金來成了好朋友。他不再拘謹地站在我的桌前,而是喜歡趴在桌上,把那些色彩鮮艷的跳棋子擺成各種圖案,每回都讓三梆子看得直了眼睛,小金來卻快活地笑了。這時,我就會忘記他是一個聾啞孩子,可是,每當看到他在注意別人說話時的那種茫然迷惑的表情,我就會感到難過和不安。於是,我就盡力用自己編的手勢跟他"說話",小金來也用雙手比畫著,嘴裡啊唄啊唄地跟我講外面的事。有一天他興沖沖地跑進門來,雙手比畫著告訴我,姐姐,咱隊牲口棚里又添了一頭小牛犢,滑溜溜的毛,大大的眼睛,可俊哩。走,快去瞧瞧吧!他拉起我的手,急急地就要往外走。

  我連忙搖搖頭,指指我的腿。小金來猛一愣,眼睛裡的神采頓時消失了。

  我指指正站在小窗口向外探望的小燕子比畫著對他說,我要是能像小燕子那樣有一雙翅膀該多好啊!我望著窗外的藍天,望著天邊的綠色平原,情不自禁地發出一聲嘆息。

  當我從窗口回過頭,發現一種同情的目光出現在小金來的眼睛裡……

  這天晚上,小金來拽著一個五十歲左右的農民來到我屋裡,他的小臉兒上掛著一種興奮而又帶著幾分神秘的笑容。

  那農民有一副高大強壯的身板和一張醬紫色的臉膛,縮在皺紋里的眼睛和善地眯著,露出樸實憨厚的微笑。從他魁梧的身架和端正的五官能看出,他年輕時一定是個相貌堂堂、結結實實的莊稼漢。可他最惹人眼的還是那雙大手,寬大厚實的手背上暴起的又粗又密的青筋,就像盤根錯節互相纏繞的老樹根,布滿了歲月的風霜和勞作的刻痕。

  小金來比比畫畫地告訴我,這是他的隔壁鄰居樁樁大伯。

  樁樁大伯進了屋,就靠著門板蹲下了。他叼著細細的菸袋桿兒,目光隔著淡淡的煙霧,在我身上轉來轉去,一聲不吭地掂量著什麼,還用粗大的手指頭在眼前的地上劃拉什麼。

  我奇怪地看著樁樁大伯,不知道他在做什麼。我又看看小金來,他倚在樁樁大伯身上,臉上仍然掛著那副興奮而又神秘的笑容。

  看著他們,我想起村子裡的很多傳說。

  小小的陶莊沒有秘密,每一家、每個人幾乎都在女人們的舌頭尖兒上滾過,惟有樁樁大伯的生活里埋藏著許多不可解的謎。人們都說,樁樁大伯從不多言多語,靈巧都用在心上手上,他為人忠厚老成,幹活從不惜力氣。村里人無論有什麼事求他,他從沒有不幫忙的。提起樁樁大伯,誰都誇他是個厚道人,但是他從來不許別人為他提親,始終孤身一人過日子。說他不願意有個家吧,逢年過節,看著別人熱熱鬧鬧地走親串門,他就一個人蹲在村頭的土沿子上抽悶煙。說他不喜歡孩子吧,他又非常疼愛小金來,他用那雙靈巧的手給小金來做小木船,刻小木人兒,還用高粱莛子給小金來做了一個尖頂的蟈蟈籠子,惹得村裡的小小子們都很羨慕。不知道的人都把小金來看成樁樁大伯的兒子。據說,小金來長到八九歲還常常騎在他的脖子上呢。村裡的女人們猜著,說他相中了小金來的娘——寡婦秦秀娥大嬸,可是多少年過去,誰也沒見他們說過一句話。村裡的女人們說,沒有一個人能猜透樁樁大伯的心思。

  這會兒,他磕磕菸袋鍋,站起來,牽著小金來的手轉身走了。小金來在門口回過頭,又向我露出了神秘的笑容。

  在那以後的幾天裡,小金來依然每天早晨跑來給小燕子送小蟲。我發現他餵完小蟲總是倚著我的桌邊站一會兒,眨著亮晶晶的眼睛望著我,又望望小窗外面的藍天,眸子裡閃爍著喜悅的光芒。

  我拉起小金來的手,真想知道他心裡裝著什麼秘密,可他卻微笑著把手抽回去,仿佛手心裡攥著打開神秘寶箱的鑰匙。我越來越急切地想知道,他的心裡究竟藏著一個什麼樣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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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原野上一片寧靜,只有晨風輕輕拂過遠處的小樹林,樹梢微微搖晃著,沙沙地響。忽然,悠揚的小提琴聲在原野上響起,隨著它的第一個音符,輕盈優美的旋律像一股潺潺的清流,在四月里初升的陽光下,歡暢地淌過麥苗青青的田野。

  琴聲把我從睡夢中喚醒,我打開小窗向外望去,又是一個晴朗新鮮的早晨。陽光初灑的平原,浮升著一片夜晨交替的動蕩氣息,田埂上像被朝陽塗上一層金粉,摻雜在黃土中的細小沙礫反she著太陽熠熠的光輝。

  在小窗前不遠的一棵棗樹下,杜翰明正沐浴著晨光,全神貫注地拉著小提琴。那把琴很舊了,琴上褐紅色的漆經過歲月的剝蝕和手的無數次觸摸,已經變得斑斑駁駁,有些地方清晰地現出了原有的木紋。琴身雖然舊了,但並不顯得晦暗,反而像塗過清漆那麼光亮。幾根新換的琴弦銀光閃閃,纖若遊絲。這把琴舊了,可音色卻依然很美。

  杜翰明是來陶莊插隊的知識青年,他穿著一身藍色學生裝,顯得清秀挺拔,像一棵年輕的白楊樹。他歪頭俯在琴托上,微合著眼睛,左手細長而靈活的手指嫻熟地在琴弦上滑動著。他右手輕柔地牽著琴弓,整個身體隨著右臂的牽引微微晃動。清流般的旋律卷著心中蕩漾的波紋從指間飛出,使他沉醉在美妙的音樂之中,他偶爾睜開眼睛,用烏黑明亮的雙眸眺望一下太陽升起的地平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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