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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道路是自己選擇的,誰也不可能代替別人走完人生的旅程。

  燕寧沉思著走向吉普車,那些回想讓她發燙的臉頰溫和下來,也讓她激盪的心平靜了許多。

  天空有些發灰,像要下雪了,寒冷的風吹過空曠的大院子,顯得十分蕭索。在過去了的那個夏天和秋天,她曾在這裡監督那些牛鬼蛇神挖成了防空洞。現在,那個巍然聳立的大三角架早已經拆掉了,望著樓前那排殘葉落盡的小柳樹,她覺得自己長高了。

  她要走了,她是第一個幸運地走出這幢紅色樓房的女孩子,也是第一個光榮地走出這幢樓房的女孩子。想到這些,她心裡不由湧起一股感情的激浪,騰起一種神聖的感覺,自己現在是個真正的革命戰士了!

  她拽拽軍裝,正正軍帽,然后庄嚴地將右手舉起,向這幢紅色的樓房行了一個很不規範的,告別的軍禮。

  吉普車載著這個胸懷遠大抱負的女兵向前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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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場大雪把窗外變成了白色的世界,屋頂和地面都被蓋上一層厚厚的白絨毯,一切純淨得讓人感到心裡一片空漠。我坐在窗前,木然凝望著外面的情景,一隻灰褐色的麻雀飛落在白茫茫的雪地上,它瞪著渴望的眼睛,徒勞而固執地尋覓著,終於在一無所獲的失望中飛起來,它的翅膀扇動著,我忽然想起了那隻被彈弓打中的鴿子,想起它最後掙扎的情景,白色的鴿子,它像一隻箭疾速地從空中墜落下來……我什麼也不願想,什麼也不願說,什麼也不願聽,我覺得從此生活中任何事情都不能再喚起我的熱情了……

  雪在空中緩緩飄灑,潔白的雪花像細碎的銀星,不時隨風飛進窗口,灑落在我的身上。我一動不動,只希望雪片能夠落進我的心田,重重疊疊,厚厚堆積,形成森嚴的屏障,從此我再也看不見一切。

  屋門響了。有人輕輕走到我的床邊,我卻依然一動不動,眼睛對著窗外的雪白,空漠。

  方丹,這麼冷的天,你怎麼開著窗子?是黎江。他走過來關上窗子,回身看看我,見我不說話,忙問,方丹,怎麼了,出什麼事了嗎?你為什麼不說話?黎江有些著急了。

  淚水湧進我的眼眶,窗口模糊了。黎江靠近床邊,眼睛盯著我,語氣更加急切地問,方丹,出了什麼事?你到底怎麼了,啊?黎江雙手輕輕扳住我的肩頭,讓我回過臉,他說,方丹,是誰又欺侮你了嗎?

  我只是流淚,不說話,我不知道我該說什麼,我不知道怎麼對黎江說我的失望。

  黎江又說,方丹,我一直覺得你很堅強,你不怕病痛,不怕困難……你怎麼這樣呢?

  我就這樣,就這樣!

  黎江的話讓我突然像一個爆竹似的炸響了。我猛地抬起頭,對黎江不顧一切地叫起來,你罵找吧,笑我吧!我就這樣,我什麼都不行,你們傷心了,難過了,可以隨便跑到什麼地方去,可我難過了,卻只能坐在這裡,我活著幹什麼?方丹,你不要這樣想……別這麼說……黎江打斷我的話,你還不到十四歲……

  那又怎麼樣?我很小就想死了,我活夠了……就像誰猛然打開了我心靈的閘門,我的話就像決了堤的洪水奔瀉不止。別再理我,別再來看我,也別給我說什麼。說什麼都沒有用,我什麼都不相信,什麼都不相信,不相信!就像我知道我的病再也好不了……

  方丹,你……你這樣,讓我對你說什麼好呢?黎江鬆開放在我肩頭的手,兩眼緊緊盯著我,就像看著一個不認識的人。

  我還在大聲叫,說什麼?什麼也不用說,也許你早就對我不耐煩了。

  方丹,你應該知道我為什麼來看你!黎江的聲音變得嚴厲了。

  我看著黎江,那一會兒我不怕,我什麼也不怕,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我說,我知道,我是一個病孩子,你可憐我才來看我,我不要!我不要你可憐我,你們安慰我,只能讓我更難過!要是把我的病放在你們身上,我也許能想出更好聽的話來安慰你們。

  方丹,你……你不為自己的話感到臉紅嗎?

  黎江一聲憤怒的呵斥把我震驚了,我只顧冷酷暴躁地喊叫,卻沒有發現黎江的臉色已經變得慘白。我從沒見他這樣,我驚駭地看著他,他那對濃黑的眉毛緊緊擰在一起,眼睛裡好像就要噴發出火焰。方丹,你怎麼能說出這種話來?你是要把被人曲解的痛苦強加到別人身上嗎?你的心胸為什麼變得這麼狹隘?你真以為我來看你僅僅是可憐你嗎?你真以為你有病就是最大的不幸了嗎?如果你要讓我說真心話,我會說,你就應該像現在這樣,病在床上!

  黎江的話把我驚呆了,我像凍僵了一樣看著他,不知他還說什麼。

  黎江低下頭,不看我,也不再說話了,只是久久地站在窗邊,一時間,屋裡只剩下他的有點急促的呼吸聲。

  我害怕了,輕輕地叫他,黎江……

  黎江沒有說話,也不看我。沉默了一會兒,他才慢慢過來,坐到了我床邊的椅子上。他把臉深深埋進支在膝上的雙手中,他的濃密漆黑的頭髮像他的身體一樣微微發抖。很久,黎江好像平靜了一些,他抬起頭望著我,語氣低沉地說,方丹,你別生我的氣,我並不是有意傷害你,不是,唔……假如你知道我今天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情來看你,你也許會反過來安慰我……

  我問黎江為什麼這樣說。

  黎江沒有回答我,卻問我,方丹,你以為你是這個世界上最不幸的人嗎?其實,你並不知道這個世界有多大,更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多少人比你更不幸……說實話,我本來並不想把我最近的事告訴你,我希望你的生活多一些安寧,可是,現在我懂了,這不可能……

  黎江停下來,聲音放得更低了,我覺得自己好像被沉悶的空氣壓迫著,喘不過氣來。

  方丹,你知道嗎?這段時間,我每天都要奔走在外面,聽到的是狂呼亂叫,看到的是東砸西搶,我看見了多少悲劇,看到了多少血和淚在痛苦中流淌。走在大街上,人們甚至不敢對彼此相識的人露出微笑,生怕不是我連累了你,就是你連累了我,就像有一堵透明的牆把人們彼此隔開了。你能想像那種冷漠是多麼可怕嗎?有時候,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是生存在陽光下的人。

  黎江的眼神迷濛了,仿佛陷入了一種回憶,他的十指用力絞在一起,骨節發出斷裂般的脆響。

  我見他許久不說話,又怯怯地叫了他一聲……

  黎江猛醒般地抬起頭,看了我一眼,問,方丹,你還記得我哥哥嗎?

  我點點頭,回想起以前。那時維娜幾乎每天都要說起黎明,還有他的雕塑……一天晚上,維娜悄悄告訴我,她覺得黎明比黎江更好看,她說黎明的樣子就像《海魂》那部電影裡的一個明星,她說她要帶黎明來看我……後來,維娜真的把黎明帶來了……

  方丹,不知道你注意了沒有,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對你提起我哥哥了……

  黎江的話打斷了我的回想。

  這段時間我很怕提起他,我本不想把他的事告訴你,可現在只有把我心裡的傷疤在你面前揭開,你才能真正懂得我剛才那些話的意義。黎江聲音顫抖著,臉上露出艱難的掙扎。

  我緊緊注視著他問,黎江,你哥哥怎麼了……

  你還記得我被關進地下室的事嗎?那天晚上,我哥哥跑去救我出來,我跳牆跑了,可他卻被抓住了,那些人沒抓到我,就把所有的憤怒全都發泄在他身上,他們打他,踢他,我哥哥拼力反抗,招來的卻是更粗暴的毆打……因為他不低頭,因為他不認罪,那伙人就把他關進了一個廁所,還……還釘死了所有的門窗……一連幾天,我哥哥都在使勁兒地拍門,不停地呼喊……可是,沒有人理睬他,那伙人已經把他忘了……後來,他的聲音嘶啞了,他的體力衰竭了。又過了幾天,有人砸開那扇門,從裡面爬出來的是一個蓬頭亂髮的人……我哥哥……他沒能經受住精神的搏鬥,他瘋了……

  一片亮光顫抖著遮住了黎江的眼睛,兩顆碩大的淚珠湧出來,向他的嘴角衝去。

  我覺得全身微微發抖,哦,黎明,黎明……我分明看見你就站在我眼前,高高的個子,濃密的頭髮,鏡片後面黑亮的眼睛,你對我微笑,你比黎江愛笑,你的微笑讓我想起溫和的風……我不敢想下去,也不敢再聽黎江說下去。

  黎江垂下頭,十指埋在濃濃的黑髮中。他又說,方丹,你想像不出我哥哥的樣子多麼悲慘,他曾是那麼優秀的學生……可他已經被弄成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生活中的一切對於他都沒有意義了。他每天只知道衝到街上,喊一些誰也聽不懂的話。我跑去勸他回家,他就瞪起血紅的眼睛瘋狂地撲上來,像一頭髮怒的獅子扯住我的衣領……方丹,你能想像出我那種狼狽的樣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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