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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才出穿堂,迎面便教平奴安奴抱住了一雙腿,嘰嘰喳喳在耳邊喚阿娘。

  宗契如今已三十有年,行事愈發沉穩深厚,一雙眼目炯炯,目光尋至應憐時,驟然柔和下來。

  「見過小山了?」應憐笑問,將安奴抱起來。

  安奴尚小,摟著阿娘的脖子不松,頭頂上柔軟的丫髻划過她臉頰,蹭的應憐頰邊發癢,心底也柔軟了一片。

  平奴眼巴巴瞧著。宗契哈哈一笑,將他攔腰舉起,騎在肩頸上。

  兩人就這麼抱著兒女,慢悠悠到前頭用晚食。廊下的光漸暗,晚風微微生起,吹拂兒女稚嫩的歡笑,與夫婦平和溫柔的絮談。話聲飄飄悠悠,消散在一方院牆內,混入了市井萬家的炊煙之中。

  陶岳這一回來代州,半是閒遊,半為著來見一見萍兒,因此小住了些時日。

  宗契又有瑣事在身,不得時時陪著,應憐便時常攜萍兒及兒女,帶陶岳四處逛看一番。

  這日大小几個去了五台山,向慧理住持問一問好。宗契一處田莊上有事,不隨同去,到挨近城閉才得回來,邁進家門時,天已黑了。

  闔家人早已用過了晚食。應憐如往常,廚上為留了飯菜。他簡單用些,回內院路上,又繞去東西院、廂房各瞧了瞧。

  東院住著萍兒,西院住平奴與安奴,廂房裡是陶岳。

  四處皆靜,各自睡下了。

  宗契便回了最北的內院。

  小樓之上,內室靜謐,唯有一盞燈火溫吞。他進門時,風帶起光火,搖曳了一剎。床上閉目難寐的人便察覺,輕輕小小地喚了一聲:「宗契?」

  「是我。」他關了門,將外衫褪去,漱洗擦拭。

  應憐床榻里坐起身來。

  輕綃的被裡暖意一片,衾枕絲帳浸透了她常年所用淡香。宗契入得帳里,崔巍的身形在她眼前投下陰影,撫了撫她的頭髮面頰,而後在她身畔外側躺下,仰面定睛瞧她。

  「怎麼還不睡?」他低沉的聲音舒適而悅意。

  她微微垂首,秀致的脖頸弧度纖長靜雅。散發烏雲,被她撥在一邊,映著玉白的頸項,形成極致的反差對比,撩撥人的情致。

  但她面上似有鬱郁,抿唇不語,只是一雙黑眸里透出千萬無緒的話語來。

  相守十幾載,宗契早已與她心意契合,微微翻一個身,將頭枕在了她腿上,就這么半歪不歪地自下而上望入她眼眸,挑挑眉,也不催促,等她回答。

  果然,應憐斟酌著開口,「今日去山途中,小山胡鬧,與萍兒搶那馬匹。一時爭得急了,他卻攀了萍兒的馬翻上,好一番不睦。」

  宗契以為她煩心後生的事,一面伸手輕撫她背脊,一面安慰,「小山張揚慣了,我瞧著對萍兒又似有意,他少年人不知輕重,只想著惹她眼目。明日我私下尋他說一說也就是了。」

  應憐張了張嘴,眸中一剎竟有了些孤弱,那神情教宗契吃了一驚。

  「不為這個。」她喉中如哽,定了定心神方道,「他攀馬的陣勢,我問他可有學傳。他說,這叫『李廣奪胡』。」

  宗契臉上寬慰的笑漸漸消了。

  「我又問他師從何人。他起先支吾,半晌方肯吐露,道那是幾年前背著義父母竄去西涼府,與鬼面將軍所學。」

  宗契呼吸一瞬微凝,「你是懷疑……」

  前塵本該已了。她有了丈夫、有了兒女,有了新的生活,這麼些年,已漸漸將往事淡卻。不意有朝一日,舊時的一滴水珠,卻穿透了時光所隔窗紗,冰涼冷冽地浸在了她心上。

  那怎麼樣也不該是這一人、這一事。

  宗契將往昔與鬼面人所打的交道一點一點挖掘出來,越是深想,越是疑慮不定。

  他所能想到的,應憐一整日早已想到了。她心亂如麻,不敢往那一處想,心底有一處卻叫囂起了希望。

  可那希望既渺小、又荒誕,還處處透著痛苦,接連不斷地刺痛她。

  那人常年覆鬼面,有人看過面具下的臉,扭曲、猙獰,燒得斑斑駁駁。他的雙手也是如此,教人瞧一眼都心驚肉跳。

  他總不愛說話,只因喉部也有傷,嘶啞刺耳。像她與旁人私底下也議論過,難道是一把火將咽喉也熏壞了?

  不,不,不至於此。他恐怕是吞了什麼,為的教人辨不出本來聲線。

  應憐不敢想他遭了什麼苦。但那時既是不相干,世上受罪的人何止他一個,她也就不去想了。

  可那若不是不相干的人……

  她的心彷如被一隻冷冰冰的手掌攥捏,擠得破碎,盼他是,又盼他不是。

  「若真是他、若真是他……」她數度說不下去,漸漸地哽咽,將白日壓抑的恐懼揪心在他跟前一齊釋放,「宗契,我怕……我想他,我想哥哥……」

  她脊背在抖,雖沒有放聲地哭,眼底惶惑里卻浮上了一層淚意。

  宗契將她拉下身,伏在自己肩頭,側身將她擁在了懷裡,把她蜷曲的身子打開,教她攀絞在自己身上。

  他能感覺她渾身都在顫抖,便一遍一遍地撫摸她,從腦後到肩頭、到背脊。悶在他懷裡的人發出了近似嗚咽的細聲,漸漸地將他肩上一片衣衫浸濕。

  待懷中人終於和緩下來,他這才低低開口:「未必是他,不過……」

  他親了親應憐的臉,將她臉上的淚吻了,又輕輕拭乾,近在咫尺地與她相對,望進那一雙濕潤的眸瞳,「你可想出遊一趟?」

  應憐還難受著,聞言一愣,「去哪?」

  「邊關,塞上。」他道,「你不是常念什麼角鼓、長河、戍寒之類的詩麼,難道不想親眼去見一見?」

  她睫上還盈著淚,卻停了抽泣,眨著眼,怔怔地瞧著他,漸漸開悟了,驚奇起來,轉而又皺眉,「那平奴安奴怎麼辦?」

  宗契眼有笑意,卻故作為難想了半晌,無奈開口:「只能帶著去了,慢是慢些,帶在身邊穩妥。你瞧,萍兒如今大了,她的事由得她自個兒做主,咱們將客店托於她,帶幾個家人,備齊物什,一年半載地便回……」

  他在耳邊一點一點地說著,應憐的心思便隨著他的話飄飛,愈發地往深里去,不覺那淚便止了,心中一點說不出的痛楚也漸漸消散了。

  「咱們順道過了西涼府,順道去望一望鬼面將軍,安奴還小,路途上總要歇一歇的。」他輕輕鬆鬆地張望以後。

  應憐眼睫微顫,被他的話吸引,「教他……教他瞧瞧兒女?」

  她逐漸笑了起來,不是那種含憂勉強的笑,而是發自內心的、心念得以圓滿的欣喜。

  宗契專注地瞧那一張已見過無數回、仍使人魂牽夢繞的臉,眼眸中有愈發深沉的愛意與憐惜,為她的欣喜而真切歡愉。

  「沒甚好擔憂的。」他親吻她嫣紅的唇,將它染得飽滿水潤,起先淺嘗輒止,而後漸漸止不住,與她交纏深入,唇齒間吐露含含糊糊的話語,「去瞧瞧就是了,是與不是,莫要猜疑。」

  應憐低喘著「嗯」了一聲,心中漸漸驅散了最後一點疑慮,對他的愛意漸漸又化作了感激。

  她承受宗契深深淺淺地吻,已風韻成熟的身子經一挑弄,便極是動情,交臂在他肩背,指尖劃向他勃發堅硬的肌肉間,早已不是舊年羞澀,在他唇舌下猶如綻放到靡艷極致的棠花,玉露豐潤,嫵媚橫陳。

  夫婦敦倫,是人間常事。愛欲相纏,風月自生。

  隱約間帷帳搖動漸歇,雲雨止遏,應憐又叫了一聲。

  「你怎麼又……」

  半晌他赤身下榻,搓來手巾,又入帳中。

  裡頭她模糊慵懶的聲音,帶著點困惑,「你不願再有兒女麼?」

  「有平奴安奴就夠了。」他替她擦拭淨,雖克制,卻也饜足,「婦人妊娠太受苦,我不願再見你那般。」

  帳中又是一番相纏親吻。

  應憐氣喘吁吁打笑的話傳來:「那你就該與我分房睡,多少人都是這麼來的。」

  宗契唯恐她真如此,「我……我不弄就是了,你怕冷,好也有我暖暖身子。」

  裡頭鶯鶯笑聲漸連成一片,忽又被驚喘逗斷,斷續的話音隨著親吻急促而討饒起來:

  「好宗契、宗契……不分了再不分了……你別……」

  春宵帳暖,燭火微長,又被一人吹滅,待來日再點起,便又是另一個朝夕。

  朝朝夕夕,年年歲歲,一緣生起,萬緣來赴,都化作他們之間恩澤深長,愛意綿延,直到終篇結束,直到人生終止。

  再不辭不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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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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