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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一個飲料瓶砸落桌前,瓶蓋沒擰緊,果汁飛濺,污遭的橙色液體把我的試卷和書本浸透。

  丟瓶子的人隨口笑說:「哎呀,不好意思扔歪了。」

  周圍的男生調侃:「投籃技術太差了吧!」

  「放學到球場練練,技術立馬回來!」

  他們嬉笑打鬧,仿佛什麼意外都沒發生,直接翻篇。

  如果可以,我很想上去扇幾個巴掌,然後命令他把桌子給我舔乾淨。從小到大腦中不止一次幻想自己爆發出來,發狂發癲,讓那些隨意對待我的人磕頭道歉。

  可惜幻想只是懦弱的麻醉藥而已,積年累月養成的忍耐讓我習慣吞咽情緒,為了不那麼難受,有時還會找理由美化所受的傷害,比如假裝不在乎,或者學喜劇片裡倒霉鬼的憨樣,將事情消解成樂子,裝傻糊弄過去,仿佛承認自己受欺負會很丟臉。

  我不敢發脾氣,連質問一句「你有病吧」都不敢。

  飲料從桌沿滴滴答答墜落。

  這時忽然聽見一把清亮的嗓音喊我,說:「楊若,我這兒有紙巾。」

  茉瑤站起身,隔著好幾張桌子,請同學把紙傳了過來。

  我心下受寵若驚。

  周圍與她要好的女生也紛紛給我遞紙。從未感受過的關照讓我有點手足無措。

  茉瑤用她的方式表態,挺身而出,謝天謝地她沒有直接攻擊那個男生,避免了正面衝突,她似乎知道我不願處在風口浪尖。

  而那人看見茉瑤的舉動,瞬間有了羞恥心,當即主動過來幫我清理桌子。

  這樣一個富有正義感又能體諒人心的仙女,誰不想和她做朋友呢?

  我也想。

  可她身邊簇擁者眾多,我有自知之明,不做奢望。

  臨近學期末,突然發生了一件事,讓茉瑤瞬間跌落谷底。

  有人在學校貼吧發帖子爆料茉瑤私生活混亂齷齪。

  「她七歲時父母意外身亡,外公年紀大了沒法照顧,於是姑媽作為監護人收留她,把她接到家裡住。誰知她居然勾引自己的姑父,小小年紀玩蘿莉塔那一套,表面清純乾淨,私底下就是個賤貨,把她姑媽害得幾乎崩潰!每天早上開奔馳送她上學的男人就是她姑父!裝什麼人畜無害的富家女,剋死父母之後又去禍害姑媽,你們把這種貨色當女神,簡直太可笑了!」

  發帖人言辭激烈,似乎對茉瑤的隱私了如指掌,說得有鼻子有眼,就像親眼所見似的。

  很快高樓疊起,竟然出現許多附和的跟帖。

  「這女的太會裝了,之前我也把她當仙女供著,沒想到相處一段時間原形畢露,她私下脾氣很大,使喚我像使喚奴才,真當自己天女下凡呢。」

  「終於揭穿這個壞種了,我也是受害者,她仗著有幾個臭錢,把大家變成她的玩具,讓人學狗爬,學豬叫,簡直心理變態!」

  鋪天蓋地的討伐在貼吧刷屏,茉瑤的形象一落千丈,從前圍繞在身邊的少男少女一鬨而散,有的落井下石,有的中立觀望,當初將她捧上天的人,如今將她踩到泥里。

  新一輪月考成績出來,班裡座位調整,這次沒有同學願意接近茉瑤了。最後一名寧願站著,被班主任再三催促都不肯挪步。

  我看著茉瑤烏黑的後腦勺,小巧高傲的頭顱紋絲不動,肩膀繃緊,頂住全班的排擠沒有塌下,背脊始終挺直。

  於是鬼使神差,我做出生平最勇敢的舉動,起身走上前,同樣頂住全班的目光,坐到了她身旁。

  茉瑤說我當時像天使一樣在發光。

  從來沒有人看見我身上的好,沒有人誇讚過我隻字片語,更何況天使這種詞。

  我一直獨來獨往,假裝自己不需要朋友,假裝自己內心很強大,可是當友誼像春雨浸潤心臟,順著血管蔓延四肢百骸,那感覺如同活死人被滋潤、甦醒,容光煥發。

  茉瑤視我為守護神,但她不曉得我心裡某個陰暗的地方暗做歡喜——只有當她掉進泥潭,我才有機會和她成為朋友,才能從孤獨的游鬼變成閃閃發光的守護神。

  沒過幾天,茉瑤的姑媽來到學校找老師溝通,原來帖子出自她女兒之手,也就是茉瑤的表妹。除了父母雙亡是真的,其他內容基本屬於編造。他們夫妻都很疼愛這個外甥女,導致親生女兒心態不平衡,長期積累的怨恨爆發,釀成這場鬧劇。

  我就知道茉瑤不是那種人。

  成為朋友之後她從來沒有對我做任何欺凌羞辱的事,可見跟帖爆料也不可信。

  從那天起我們幾乎形影不離,一起牽手上廁所,一起去小賣部買飲料,相見恨晚,無話不談。

  更驚喜的是,我們竟然同一天生日。

  簡直天賜的緣分。

  我向她傾訴原生家庭之痛,家暴的父親,重男輕女的母親,長年累月的貶低與打壓造就了我孤僻的性格。

  茉瑤也向我吐露她的煩惱,寄人籬下小心翼翼,父母早亡讓她內心極度缺乏安全感,所以喜歡被很多人圍繞,用慷慨大方換取友誼和關注。

  事實證明她失敗了,靠金錢籠絡的朋友靠不住,而我也沒法逃脫窒息的家庭。

  「等我們長大就好了。」茉瑤目光堅定,向我傳遞希望:「爸媽給我留了大筆財產,現在由外公和姑媽管理,等我十八歲成年就可以自行支配,到時我養你啊!」

  就是這樣一個女孩,照亮了我陰沉破爛的人生。

  可她現在死了。

  ——

  「楊若。」

  季顯的聲音拉回我的思緒。

  飯桌上所有人用錯愕的目光看過來,大概是我出神太久,把他們給嚇到了。

  「沒事吧?」季顯輕撫了撫我的後背,目光略含擔憂。

  我搖頭,勉強扯起嘴角笑笑。

  食不下咽,我放下筷子起身走向靈堂。

  親戚們竊竊私語:「什麼味兒?你們聞到了嗎?」

  「好像有點兒,香臭香臭的。」

  聽見這話我不禁皺皺鼻子,發現嗅覺有些麻木,周遭滿是燃燒的香燭紙錢,還有清冽的草藥,各種味道交雜在一起,聞久了鼻子失去靈敏。我深吸一口氣,果然有股很淡的臭味,隱隱約約混在其中。

  類似臭雞蛋和腐肉、死老鼠攪拌的惡臭。

  我皺緊眉頭,忽然發現給棺內製冷的機器竟然停運了。

  這麼熱的天,遺體不冷凍的話,會腐爛得很快。

  我屏住呼吸上前,原來插線板不夠長,電源不小心斷開。我趕緊把電線插上。

  夜幕降臨,我拿著毛巾到衛生間洗澡。

  不知怎麼搞的,經過中午的斷電,總感覺那股臭味沒有散乾淨,懷疑是不是頭髮沾上了。

  我仔細洗刷三四遍,用了大量洗髮水和沐浴露,濃烈的香精讓我的嗅覺又變得遲鈍。

  夜深人靜,外公支撐不住,被季顯攙扶回房休息。

  那幾個遠房親戚早就離開了,院子裡只剩下我和季顯兩個人守靈。

  「為什麼不直接用冰棺?」我開口問。

  「沒租到。」他瘦削的臉映照著燭光:「火化以後骨灰要放在棺木里下葬,另外租冰棺多此一舉。」

  我揉揉鼻子,又問:「茉瑤的姑媽和姑父呢?會來弔喪嗎?」

  季顯面無表情:「已經通知了,他們在國外,可能不會回來。」

  我看著他:「你臉色很差,去睡會兒吧,我在這裡守著。」

  「不用。」

  我抿嘴嘆氣:「你把自己累垮了,外公怎麼辦?後面還有幾天呢,你省著點兒力氣吧。」

  季顯用深邃的目光打量我,沒說什麼,起身走向客廳的小沙發,倒進裡面閉目養神。

  一個人守著棺材,多少有些害怕,周遭靜極了,放在桌上的手機發出提示音,我心下猛地跳了跳,某種強烈的預感襲來,不由掃了眼遺照,頭皮隱隱發麻。

  點開手機。

  果不其然,十二點整,茉瑤的第二封定時郵件送到。

  我胸腔堵得發悶,像被長滿綠藻的水草纏繞,潮濕、咸腥、黏膩,無法掙脫。

  不想點開它。

  難以理解茉瑤的做法,死後留這樣詭異的郵件給我,用意何在?如果因為恐懼無助需要支撐,那麼當時直接找我不是更好嗎?

  或者她擔心連累朋友,所以才沒有明言?

  可若當真為朋友考慮,又怎會發送定時郵件攪得人心神不寧?

  我感到恐怖,也很抗拒,但好奇心使我根本抵不住誘惑——

  「小若,有件事情我一直沒告訴你,季顯出軌了。」

  看見開頭這句,我屏住呼吸皺緊眉頭,抬眼掃向沙發里熟睡的男人。

  「還記得那次我情緒失控,用菸灰缸砸了他,接著幾天他夜不歸宿,之後我就在他身上發現了抓痕和吻痕。」

  「也許他早就在外面有女人,等我死了繼承財產,跟他的情婦雙宿雙飛。」

  「想不通啊,我生平沒做過一件壞事,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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