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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和地散漫地往村子裡走,父親他們跟隨著。臨近村頭時,傍晚的風吹得糙梢亂點,那幾株葉子金黃的栗子樹幹葉萬葉婆娑起舞,好似滿樹金蝴蝶。父親說往常每到這時候,南北方向的青石板道上有很多捧著粗瓷大碗喝粥的人。現在連一條人影也沒有,偶爾有一隻野貓穿街衝過,身影油滑,好像一道電流。父親說他再次感到沒意思起來,路過家門時,他甚至想逃脫掉,回到那跟堂姐妹們廝纏打鬧的往日生活中去,但他沒有逃脫。他感到跟著二位表哥寸步不離是無法違抗的命令,當然並沒有任何人給他下命令。

  一絲不掛的痴呆兒德強蹦蹦跳跳地在石街上出現了。父親說痴子德強那時有十三歲,個子約有三尺高。他生下來就沒穿過衣服,但那身肉卻粉紅色、油漉漉的,活像個人參娃娃。

  他攔住天和地的去路,咬著舌頭說:“喝湯、喝湯。”

  連一直陰沉著醜臉的地也露出了很溫存的笑容。

  痴子德強繼續重複著:“喝湯,喝湯。”

  天和氣地問:“小表弟,到哪裡去喝湯?”

  痴德強突然清楚地說:“跟我去喝湯。”

  天和地交換了一個眼色,又低聲咕噥了幾句。然後,天一揮手,說:“跟他走。”

  父親說他們一行五人,尾隨著一絲不掛的德強,拐彎抹角,穿過幽暗的小巷,進入一個大門樓。父親認出這是我們的七老爺爺的家。

  父親說你們的大老爺爺和大老奶奶被處決之後,七老爺爺和七老奶奶就是家族中的尊長了。他們家裡也有一條狗,是狼與狗的子孫,原來非常兇猛,用指頭粗的鐵鏈子拴著,天上飛過一隻鳥,它都要躥跳叫嚷,因為性子太猛躥跳太高,常常被鐵鏈子頓回去翻跌筋斗。奇怪的是這條惡狗那傍晚竟然一聲也不叫,縮在窩裡哼哼著,像感冒了的人一樣。父親說那狗是被天和地這兩個殺人魔頭給威住了。狗通人性,父親說它知道天腰裡的大鏡面匣槍和地懷中的花機關槍不是好惹的。你蹦得再高,也蹦不過槍子兒;你跑得再快,難道就快過了槍子兒不成?

  父親說七爺爺在院子裡迎接他們。父親說他們的七爺爺原是個紅了眼不認親屬的東西,他是他們同輩中最小的,提籠架鳥,鬥雞走狗,吃喝嫖賭,人世間諸般惡事都沾過邊,平日家斜著眼看人,家族中送他外號“七斜”。可是那天這天不怕地不怕的“七斜”竟戴著瓜皮小帽,穿黑緞子長袍,滿臉堆著笑,像村公所里的帳房先生一樣,點頭哈腰地招呼他們進屋去喝湯。父親說他們一行,痴子德強在前,依次是天、地、德高、德健,德重挾著馬杆殿後,魚貫而人,很像後來我們在電視機上看到的一隊進入開幕式的運動員。

  父親說我們的七老奶奶是個一臉大麻子的女人。父親說他的七麻子奶奶雖然長相兇惡,但人卻善良、和藹、慷慨大方,恨不得將自己的心肝掏出來給晚輩們吃了。父親說他心裡其實挺喜歡這位麻奶奶的。

  堂屋裡已經擺好了桌椅。父親說他們家族中房屋內部的格局差不多都跟大爺爺家一樣,幾百年也沒有大變化。麻奶奶極丑的臉唬了天和地一下子,父親說他看到天和地都縮了一下肌肉。麻奶奶親熱地迎上來,大聲說:“好外孫,早聽說你們來了,把我歡喜死了,快坐,快坐。”

  父親說麻奶奶安排天、地入座之後,也不怠慢、疏淡他們。她逐一呼著他們的名字:“德高、德重、德強、德健,你們這四條小狗,都快坐下吧。”

  七爺爺進屋,忙不迭地端茶倒水。父親說,“七斜”成了這副模樣,也算是威風掃了地皮。父親說我們的七老爺爺倒了一巡茶,點燃了三根羊油大蜡燭,自己也怯怯地入了座。

  父親說麻奶奶端上菜來,七個盤八個碗,雞鴨魚肉,山珍海味,把一張大桌子塞得滿滿的。

  七老爺爺殷勤地勸酒勸菜。天優雅進食,地狼吞虎咽。父親說天和地的手套不知是用什麼質料做成,那麼白那麼光滑。酒過三巡,父親說七老爺清清喉嚨,對天和地說:“二位賢外孫,當年害你們母親的事,我可是一點點都沒參與,你們的七姥姥可以作證。”

  麻奶奶堆著滿臉笑說:“都是老大兩口子的壞主意,殺了他們,正是報應。”

  天說:“吃飯吃飯,過去的事不要再提。我們這次回來,也不是要找誰報仇。”

  父親說我們的七老爺爺聽了天的話,像吃了。定心丸一樣,臉上的肌肉鬆弛了許多,更加殷勤地侍奉天、地,像個重孫子一樣。

  吃罷飯,麻奶奶端上幾盤炒葵花子兒,說:“大外孫,嗑幾個瓜籽兒香香口。我一開頭就看不慣他們的習性,只有驢才吃糙,人吃糙還算人嗎?”

  地點點頭,說:“你真明白。”

  麻奶奶連忙謙虛著:“明白什麼,老糊塗了。”

  父親說他根本沒料到和平的形勢會突然消逝——瞎子德重捂著肚子哀嚎起來——怎麼回事,好孩子,怎麼回事?父親說麻奶奶關切地問著。瞎子說:酒里有毒!

  父親說麻奶奶抬手扇了瞎子一巴掌,罵道:“放你娘的臭狗屁!

  有毒單毒你?我看你小子是吃撐了。“

  大表哥說:“酒里沒毒。”

  七老爺爺說:“還是大外孫聰明。”

  天說:“我聰明什麼?我一點也不聰明。”

  父親說天站起來,打著飽嗝走到麻奶奶面前,說:“七姥姥,你和七姥爺都聽著,我有話跟你們說。”

  麻奶奶和七老爺同聲道:“大外孫請說。”

  天道:“二位老人,你們倆年紀不小了,活夠了沒有?”

  麻奶奶道:“活夠了活夠了,活得夠夠的了!”

  天道:“那為什麼還不想法死?”

  父親說我們的七老爺爺一聽這話,臉立時煞白了,嘴唇乾哆嗦,卻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麻奶奶道:“大外孫,雖說是活夠了,但閻王爺不來催,也就懶得去。”

  天說:“閻王爺這就來了。”

  父親說你們的七老爺“撲通”一聲就跪倒在地,哀求道:“好外孫,饒我一條老命吧……你娘的事我真的沒插手……”

  地踢了他一腳,說:“起來,起來,橫豎逃脫不了的事。”

  麻奶奶鎮靜地說:“大外孫,皇帝老子也不殺無罪之人,要殺我們,總得有個講說。”

  天笑著說:“好一個糊塗老婆子,要殺你就是要殺你,還要什麼講說。”

  麻奶奶說:“你不說明白,我死也不閉眼。”

  天說:“那你就睜著眼死吧!”

  地一揮手,說:“找繩子去!”

  父親說他堂兄弟幾個積極地找繩子。麻奶奶抄起一把菜刀,說:“小雜種們,看你們哪個敢捆我!”

  天說:“不用捆了。”

  地說:“瞎子,我們不要捆她,還要她無法反抗,該怎麼辦?”

  瞎子說:“當頭一棍,打昏她。”

  地說:“不好,不好!”

  痴子德強咬著舌頭說:“把她的手剁掉。”

  天說:“你小子,一點也不痴嘛。”

  地說:“動手吧。”

  父親說他與德高、德強一擁而上。麻奶奶揮著菜刀,劈得風響,跳著罵:“雜種,我先劈了你們!”啞巴躲閃得慢,耳朵被削掉一塊。父親說他靈機一動,抓起一個木頭鍋蓋當盾牌,衝上去,麻奶奶一刀劈在鍋蓋上,拔不出刀來了。德強一個地滾龍上去,摟住了麻奶奶的腿,德高撲上去,扼住了麻奶奶的脖子。父親說他對著麻奶奶的肚子,撞了一頭,麻奶奶應聲倒地。父親說天從廚房裡搬來一個剁肉的木墩子,放在麻奶奶身邊,從木鍋蓋上拔下菜刀,對著地說:“你來剁吧。”地推讓著,說:“還是你來剁。”父親說他們倆推讓了好一會兒,最後決定猜包袱、剪刀、錘比輸贏,贏者先剁,輸者後剁。天伸出巴掌,地伸出拳頭,天贏了,先剁。他命令父親他們把麻奶奶的手按在木墩子上。麻奶奶好大的勁頭,像條母水牛一樣哞哞地叫著,父親說他們堂兄弟三個使了吃奶的力氣都按不好她。地過來,一隻腳踏在麻奶奶背上,說:“老實點!”麻奶奶頓時老實了。天舉起菜刀,往刀刃上吹了一口氣,然後揮臂刀落,“喀嚓”一聲響,麻奶奶一隻手齊著腕斷了。

  父親說麻奶奶怪叫了一聲,背雖然被地的腳踩著,還是羅鍋了起來。

  血一股股地從斷腕上冒出去。那隻脫離了肢體的大手,在地上抽搐著。

  父親說天把菜刀遞給地。地接了刀,用更加乾淨利索的手段,剁下了麻奶奶另一隻手。

  天說:“你們鬆手吧。”

  父親他們鬆了手。麻奶奶困難地爬起來,失了雙手,她的身體喪失了平衡,晃晃蕩盪站不穩。豆大的黃汗珠在她的麻臉上滾動著。

  “小畜生們!狠心的小畜生們!”父親說麻奶奶扯著喉嚨罵著,揮動著雙臂,像揮動著兩根棍子,黑色的血像熱乎乎的急雨,在屋子裡飛濺。一道熱血淋在天潔白的臉上。天像被火燙了似的,怪叫了一聲。父親說天掏出一塊布擦著臉上的血,氣急敗壞地下著命令:“快快快,按倒她,剁了她的腳!”

  父親說麻奶奶閉著眼往牆上撞去,啞巴伸手揪住了她,並順勢把她壓倒在地。天和地把剁腳的任務交給了父親。德高搶刀先剁,父親說啞巴手大臂粗,勁頭兒十足,一刀便剁斷了麻奶奶的腳脖子,那隻穿著緞子鞋的小腳單獨立在地上,樣子十分可怕。父親說麻奶奶雖然面孔醜陋,兩隻小腳卻裹得十分精巧。父親說輪到他動手時,那把菜刀已經被熱血燙卷了刃子,所以他連剁了三刀也沒能把麻奶奶的腳剁下來。剁到第三刀時,父親說他忍不住的噁心,一股黏稠的東西從胃裡往上翻。他扔掉菜刀跑到院子裡,彎著腰嘔吐。

  接下來,父親說,天表哥讓德高把麻奶奶扶起來。麻奶奶如何能站住?她的嗓門也降低了,趴在地上,大口地喘息著。天說:“瞎子,該你動手了,割掉她的眼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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