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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陽冒紅時,天命令我們把大奶奶押到橋頭堡前。大奶奶不肯走,我們找了一根槓子,穿在她被反剪著的雙臂間,將她抬了過來。

  這天正逢著集日,外村的人不知道橋頭管家發生了大變故,所以照舊來趕集。不論是挑著擔的,還是提著籃的,一走近橋頭,都要怪叫一聲,跳一跳,轉身欲跑。大爺爺的頭顱嚇破了他們的膽。這時天和地就吼一聲:“站住,哪裡逃!”

  我們已經從第一個賣豬肉的屠戶的籮筐里搶來一桿秤,一把割肉的刀子。我們逼著那屠夫從拴在橋頭堡馬柱上的大奶奶身上往下割肉。那屠戶是個強悍的人,我們搶奪他的家什時他還有些小小的反抗。天伸出戴著白手套的手摸了摸他的禿頭頂,這老傢伙一下子就萎縮了。他結結巴巴地說:“祖爺爺們,秤,我不要了;刀也不要了;兩百斤豬肉,算我送給你們的軍糧,只求你們放我走。”

  天笑嘻嘻地說:“我要考考你的本事,”他指指瘋叫不止的大奶奶,繼續說,“我們判了這個老婆子凌遲罪,我要你一刀從她身上割下四兩肉來,割多了,我們就割你的肉,割少了,你再從老婆子身上割,一直割足四兩為止。”

  屠戶連忙跪倒,磕頭作揖。他的頭碰得橋石發出很響的聲音。

  他哀求著:“祖爺爺們,饒了我吧。我是個殺豬的,割豬肉行,割人肉不行。”

  天說:“你不要太謙虛了。豬和人都是哺辱動物,能殺豬就能殺人,會割豬肉,就沒有不會割人肉的道理。問題在於你沒把道理想清楚。你總認為人是殺不得的,其實這是陳腐的偏見。人生來就是被殺的,你不殺她,我就殺你。”

  地氣沖沖地說:“你跟他費那麼多口舌幹什麼?”他搶過殺豬刀,在橋頭石柱上反覆磨了幾下子,磨出一些“嚓嚓”的聲響。然後,他用刀背敲著屠戶的禿頭,問:“割不割?”

  屠戶被地用刀背敲得節節下縮,身體上全是皺褶,好像一條吐盡了絲的蠶,正在變成一隻蛹。他硬著舌頭和嘴唇說:“我割,我割。”

  我們看到屠戶摸起他用慣了的刀,手指哆嗦胳膊哆嗦連眼珠子都哆嗦著,哭一聲,邁一步,身體一側歪,終於挪到了大奶奶面前。被挖了眼的大奶奶比鬼還嚇人。兩個黑窟窿里流出來的血一直淌到她的腿上,散發著生冷的腥臭味兒。屠戶的手一觸到大奶奶的身體,她就發出一聲令人毛髮倒豎的怪叫。我又一次感到大奶奶早已死去,附著在她的屍身上發出怪叫的,是一個妖精。我甚至想把我的感覺對屠戶說說,讓他大膽地下刀子,幹完了這樁事,我們也該去找點東西填填肚子。我真切地感到餓了,也感到二位表哥玩的把戲有點無聊。屠戶突然扔掉刀子,轉身就跑。從他的跑姿上我感到他好像被魔祟住了一樣,他一定用了全部的力氣試圖逃離這個是非之地,但速度卻像蛆爬一樣。

  天嘆息一聲,道:“朽木不可雕也。不爭氣的東西。”

  地沒容天的話音消散,就用只手把胸前的花機關一順,啪啪啪,一個點she,將屠戶放倒在橋上。屠戶抽搐成一個圓球形狀,打了幾個滾,掉到河水中去了。

  隨後那些來趕集的,有被逼割了大奶奶肉的,有下不了手想逃跑的——逃跑者都跟屠戶同樣下場——有當場被嚇死的——雖然表現形式人人各異,但有一點是共同的,這就是——恐懼。惟有一個例外,是一位胳膊挎著竹籃子的中年婦女。她走上橋頭時,橋面上的人血已經流成了小溪。橋頭上的惡消息已經迅速擴散出去,沒人敢來找霉頭了。所以,她踩著血大搖大擺地走過來時,我們就對她格外敬重了。天依然笑嘻嘻地攔住了她,說:“大姑,要過橋先割她四兩肉,這是規矩。”

  她抿嘴一笑,腮上顯出兩個像杏子那般大的酒渦渦。她明眸皓齒,烏髮長頸,雖近中年,但依然魅力無窮,較之我們家族中那些姐妹們,別有一番風景。她朗聲道:

  “孩子們,想的好主意!”

  天道:“好的還在後頭呢。”

  她說:“我等著看呢。”

  地說:“別跟我們磨牙。”

  她伸出潔淨的手,說:“你們替我割吧,別弄髒了我的手。”

  地說:“別耍滑頭。”

  她說:“孩子們,真要老娘動手嗎?”

  地說:“看看你的本領。”

  她把籃子遞給我,讓我幫她提著。伸出幾個手指,從籃子裡捏出一張鮮荷葉,裹了那沾滿髒血的殺豬刀柄。轉眼間,就從大奶奶身上旋下一塊肉,用刀尖挑著,說:“孩子們,稱稱吧。”

  地用秤勾子掛著那塊肉,一稱,佩服地說:“果然是好刀法,正好四兩。”

  她說:“給我把肉包了,拿回家去包餃子吃。”

  地從籃子裡揪了一張荷葉,包了那四兩肉,扔回籃子裡。

  她接過籃子,說:“你們這玩法並不新鮮。”

  天說:“我們知道這玩法不新鮮,我們不過是執行我娘的命令罷了。”

  中年女人走了。天打了一個哈欠說:“無聊,太無聊了。”

  我們的父親對我們講述了他追隨著他的兩位表哥在北虹出現後的當天夜晚和第二天早晨殘殺了他的大爺爺和大奶奶的經過後,便扛起鋤頭下了地。我們清楚地知道,要讓我們的父親再次一氣連貫地講完一段時間內發生的事情是不可能的了。父親適才講述時,使用了十分統一的第一人稱,這是罕見的現象,罕見的現象難以重複。

  根據我們的經驗,從那場大劫難中苟活下來的人,頭腦總是有些混亂。突出的表現就是那混亂的人稱。人稱的混亂說明了他忽而站在現在的立場上,忽而又站在過去的立場上。他忽而是沉浸在對歷史的回憶中自言自語,忽而又變成一個對晚輩講述歷史的長者。我們坐在通風良好的寬敞的門樓里,目送著鋼鐵般堅強的父親光膊赤足走向被強烈陽光照耀著的田野,感到我們自己的靈魂像被雨水浸泡過的糙紙一樣蒼白。轟轟烈烈的食糙家族輝煌的歷史已成為過去,過去的一切是那樣的豐富那樣的千頭萬緒。真正對過去的一切感到混亂的其實是我們,而不是我們的父親。一個能夠宛轉自如地不斷變換著視角講述歷史的人,怎麼可能頭腦混亂?一個把一件事情連講十遍而仍令聽眾感到趣味無窮的人怎麼可能頭腦混亂?父親的頭腦像鏡子一樣清楚。

  他沒有向我們說明那位最後出現在橋頭上,準確地切割了我們的大老奶奶四兩肉的中年風流女人的來龍和去脈。她突然出現又突然消失,宛若天上的一道彩虹。我們曾想到她可能與二姑奶奶有關係,我們也曾想到她就是那道詭異而美麗的北虹的化身。在那個時代里,人指fèng里生長著粉紅的蹼膜,狐狸能把唾液鍛鍊成熠熠發光的仙丹,黃鼠狼能指揮女人唱歌跳舞,出現一個來無影去無蹤的女人又算什麼?

  後來,父親說,天和地突然變得垂頭喪氣,好像一群努力工作著的下屬受到上司的痛斥一樣。這種零刀把人割死的把戲原來並不是什麼創造。父親說他的兩位表哥沿著青石街道懶洋洋地向南走去,把垂死叫嚎著的大奶奶扔在橋頭上,再也不管不問。父親與他的二位堂兄弟肚子餓得咕咕叫,但卻像中了魔法一樣,緊跟著天、地往南走。家家的狗都夾著尾巴怪叫著,根本不敢跑出家院。父親說啞巴德高不斷地撿起路邊的石片,投擲到街道兩側我們那些叔叔伯伯家裡去,好像他對這些自家的人有著深仇大恨。父親說瞎子德重用竹竿探索著道路,走得像風一樣快。

  他們一行走到村南,在當年我們的老爺爺拋棄二姑奶奶的蟲巴蠟廟前停住。天揮槍打死一匹野兔,地打死一隻肥胖的大獾。開剝獸皮、清洗獸肉的任務由德高承擔,攏集柴糙的任務由我承擔。瞎子陪著天、地說話。

  父親說等他攏來一大堆柴糙時,聽到兩位表哥正在大笑。地用腳踢著瞎子的屁股說:“果然是好法子,明天就試試。”

  天說:“事不遲疑,吃過肉就動手。”

  父親說他對那位陰險的瞎眼堂哥一向不滿意,見他得到表哥們的讚賞,心裡很不痛快。正好這時啞巴肩著剝去皮的獾、拎著褪去皮的兔,渾身水淋淋地走過來,父親便對他做了幾個手勢,使了幾個眼色,激起了他對瞎子的滿腔怒火。父親說啞巴把獸肉往糙上一扔,便撲上去掐住瞎子的脖子。瞎子全無提防——有提防也難抵啞巴的蠻力——當場被按倒在地。天和地愣了半晌,才衝上去營救。他們每人擰住啞巴一扇耳朵,好不容易才把他掙起來。啞巴的手卡在瞎子脖子上不松,天用槍托子敲了啞巴的鼻樑——鮮血進流——啞巴去捂鼻子,瞎子才算得救。父親說瞎子臉色青紫,如果有眼珠,早就凸出來了,幸虧瞎子沒眼珠。

  天伸手在瞎子鼻孔處,試了試。然後又騎在瞎子身上,用雙手擠壓他的胸膛。瞎子長出了一口氣,活了過來。

  父親說地連抽了啞巴十幾個耳光,啞巴捂著腮幫子,紅著眼珠子,但始終未反抗。

  他們點著火,燒獸肉。燒得半生不熟,胡吃一通。吃飽後,天和地肚皮朝天躺在干糙上,你一句我一句地爭論。

  父親說天說天上的星星與地上的人一對一,一人頭上頂顆星。

  地說那純粹是胡說八道,譬如說我們隨時都可以宰人,但並沒有看到人死星落。天說那些流星不就是在落嗎?地說那不是落,是星星搬家。

  半生不熟的獸肉在我的胃裡翻騰著,父親說,幾匹野狗在糙叢中潛伏著,伸著鮮紅的舌頭,盯著我們吃剩的肉和那些紅殷殷的骨頭。

  天和地爭論夠了星星又爭論地上的石頭,由石頭又及廟上的瓦片,由瓦片又及蹲在廟頂上的烏鴉。他們的爭論起初還有意思,後來就變得很枯燥。父親躺在乾枯的糙上,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父親說夕陽西下、大地一片血紅的時分,天把他揪了起來。天說起來起來,吃飽了睡足了,該干正事去了。父親揉掉眼上的眵站起來,看到自己的影子長長地鋪在地上。他說他突然想起曾聽老人們說過,鬼是沒有影子的。於是他看到了天和地那格外清晰的大影子,有力地證明著這兩位表兄不但是人而且是有大本事、大造化、大福氣的人,父親說影子重的人福氣大,影子淺的人福氣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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