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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好象生著蝙蝠般的翅膀,從高樓降落到地面……是她勾引我……原諒我吧……

  那天晚上,你穿著黑色長裙鮮紅褲衩肉色高筒絲襪辱白色高跟羊羔皮涼鞋,拎著一個鯊魚革皮包,你其實是狼狽逃竄。坐在公共汽車上,你打開小皮包,掏出小鏡子,照著一張憔悴的臉。你的嘴唇象被雨水浸泡過的饅頭皮,蒼白,破裂。你掏出管狀口紅,擰開蓋,把口紅芯兒用手指頂出來。那口紅芯兒的形狀立刻讓你聯想到他兒子那個割破的小玩意兒,立刻讓你想起剛剛看過的紅蝗的肚子。你對這種聯想感到有點輕微的噁心,但你還是用它仔細地塗抹著你的嘴唇,一直等到鮮紅掩蓋了蒼白和醜陋,你才停下手。後來,你走上了那條八角形水泥索坨了鋪成的小路,你神思恍榴,連那隻火炭般的畫眉的瘋狂鳴叫都沒把你從迷醉狀態中喚醒。這時,一個男人拤著一塊半截磚頭立在你的面前,你心中突然萌發了對所有男人的仇恨,於是,你抬起手,迅疾地打了那男人一個耳光,也不管他冤枉還是不冤枉。(我真是倒霉透頂!)後來,你進了‘太平洋冷飲店’,店裡招魂般的音樂唱碎了你的心。你心煩意亂,匆匆走出冷飲店,那個挨揍的男人目露凶光湊上前來,你又搧了他一個耳光。(我真是窩囊透了!)男人都是些骯髒的豬狗!你屈辱地回憶起,在那個cháo濕悶熱的夏天裡發生的事。他跪在他老婆前罵你的話象箭鏃一樣she中了你的心。一道強烈的光線照花了你的眼……一個多月前,你打過我兩個耳光之後,我憤怒地注視著你橫穿馬路,你幽靈般地漂游在斑馬線上。你沒殺斑馬你身上這件斑馬皮衣是哪裡來的?你混帳,難道穿皮衣非要殺斑馬嗎?告訴你吧,斑馬唱歌第一流,斑馬敢跟獅子打架,斑馬每天都用舌頭舔我的手。你錄下動物的叫聲究竟有什麼用?我不是告訴你了嗎?我是研究動物語言的專家。雪白的燈光照著明晃晃的馬路,我看到你在燈光中跳躍、燈光穿透你薄如鮫綃的黑紗裙,顯出緊繃在你屁股上的紅褲衩子,你的修長健美的大腿在雪白的波浪里大幅度甩動著,緊接著我就聽到鋼鐵撞擊肉體的喀卿聲,我模模糊糊地記著你的慘白的臉在燈光里閃爍了一下,還依稀聽到你的嘴巴里發出一聲斑馬的嘶鳴。

  我只有祝賀和哀悼。斑馬!斑馬!斑馬!那些斑馬一見到我就興奮起來,紛紛圍上來,舔我,咬我,我聞到它們的味道就流眼淚。非洲,它們想念非洲,那裡鬧蝗災了。我還要告訴你,他很快知道了你被車撞死的消息,他怔一下,嘆了口氣。波斯貓,他家的波斯貓也壓死了,他難過得吃不下飯去。

  男人的可惡的性慾,是導致女人墮落的根本原因!(墮落的女人是散發毒氣的爛肉。男人使女人墮落,墮落女人又使男人墮落。這是一個惡性的循環!)在我的經歷中……我痛恨男人!在我的一個夢中,你穿著一條洗得發白、補著補丁的破爛燈籠褲,咬牙切齒地說。

  我思索了一下,客觀公允地說:你說的不無道理,不過,一般情況下,母狗不撅屁股,公狗是不會跳上去的。

  你罵道:男人都是狗!

  我說:不是狗的女人可能也不多。

  你說:應該把男人全部閹割掉。

  我說:這當然非常好。不過,閹掉的男人可能更壞,從前宮廷里的太監就是閹人,他們壞起來更不得了。

  反正男人都是狗!

  女人也是狗,所以,我們罵人時常常這樣罵:這群狗男女!

  你笑了。

  你不要笑,這是個很嚴肅的問題,被欲望尤其是被性慾毀掉的男女有千千萬萬,什麼樣的道德勸誡、什麼樣的酷刑峻法,都無法遏止人類跳進欲望的紅色沼澤被紅色淤泥灌死,猶如飛蛾撲火。這是人類本身的缺陷。人,不要妄自尊大,以萬物的靈長自居,人跟狗跟貓跟糞缸里的蛆蟲跟牆fèng里的臭蟲並沒有本質的區別,人類區別於動物界的最根本的標誌就是:人類虛偽!人類的語言往往與內心尖銳衝突,他明明想像玩jì女一樣玩你,可他偏偏跪在你的膝蓋前,眼裡含著晶瑩的淚花,嘴裡高誦著專為你寫的(其實是從書上抄的)、獻給你的愛情詩:我愛你呀我愛你,我的相思圍抱住了你,繞著你開花,繞著你發芽,我多麼想擁抱你,就象擁抱我的親娘……他今天晚上把這首詩對著你念,那天晚上,他把同一首詩對著另一個女人念:我愛你呀我愛你……

  男人太可怕了!你低聲說。

  老大娘,女人不可怕嗎?女人就不虛偽了嗎?她同樣虛偽,她嘴裡說著:我愛你,我是你的;心裡想著明天上午八點與另一個男人相會。人類是醜惡無比的東西,人們涮著羊羔肉,穿著羊羔皮,編造著‘狼與小羊’的寓言,人是些什麼東西?狼吃了羊羔被人說成兇殘、惡毒,人吃了羊羔肉卻打著噴香的嗝給不懂事的孩童講述美麗溫柔的小羊羔羔的故事,人是些什麼東西?人的同情心是極端虛假的,人同情小羊羔羔,還不是為了讓小羊羔羔快快長大,快快繁殖,為他提供更多更美的食品和衣料,結果是,被同情者變成了同情者的大便!你說人是什麼東西?

  我們去非洲吧!你堅定地說,從今之後,我只愛你一個人!

  不,我要回家鄉去消滅蝗蟲!

  不,我們去非洲,那裡有斑馬。

  我突然從夢中驚醒,渾身冷汗涔涔,她到底是被車撞了。我祈望著你痊癒,哪怕瘸一條腿,也比死去好得多。你去動物園看過斑馬嗎?斑馬和驢交配生出來的是駱駝。你神昏譫語了。生在中國想著非洲,你才神昏譫語呢!

  乾巴,你怎麼老是白日做夢,是不是狐狸精勾走了你的魂?九老媽在我的背上猛擊一掌,憤憤地說。

  我晃動著腦袋,想甩掉夢魘帶給我的眩暈。太陽高掛中天,頭皮上是火辣辣地疼痛。

  九老媽絮絮叨叨地說著:男人們都是些瘋子,我說的是吃糙家族裡的男人,你看看你四老爺,看看你九老爺,看看你自己!

  九老爺提著他的貓頭鷹,在光禿禿的糙地上徘徊著,嘴裡一直在唱著那些呼喚魔鬼的咒語,貓頭鷹節奏分明地把一聲聲怪叫插進九老爺浩浩蕩蕩的歌唱聲中,恰如漫長道路上標誌里程的石碑。貓頭鷹的作息時間已經顛倒過來了,果然是“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四老爺倚在臭杞樹籬笆上曬太陽,他的骨頭fèng里冒出的涼氣使他直著勁哆嗦。只怕是日啖人參三百支,也難治癒四老爺的畏寒症了。

  追捕蝗蟲的解放軍已經吹號收兵,蝗蟲研究所的男女學者們也回到帳篷附近去埋鍋造飯,街上的蝗蟲足有半尺厚,所有的物件都失去了本色變成了暗紅色,所有的物件都在蠢動,四老爺身上爬滿蝗蟲,象一個生滿芽苗的大玉米,只有他的眼睛還從蝗蟲的fèng隙里閃爍出寒冷的光芒。村裡的人全不知躲到什麼地方去了,龐大的食糙家族好象只剩下我們幾個活物,但我記得我是有妻子有兒子的,我還為兒子買了幾盒蔥味餅乾,母親父親也是健在著的,還有五老媽、六老媽、十八叔、十八嬸,眾多的眾家兄弟姐妹;侄女侄孫,他們都是存在過的,也永遠不可能消逝,等到蝗蟲過去之後,我一定能看到他們集合在村頭的空地上,象發瘋一樣舞蹈,一直跳得口吐白沫,昏倒在地。

  我一定要加入這場舞蹈,到那時候,九老爺銅籠中的貓頭鷹一定會說一口流利漂亮的奶油普通話,肉麻而動人,象國民黨廣播電台播音員小姐的腔調。

  我不去管一直象個巫婆一樣在我耳邊念咒語的九老媽,也不回顧僵硬的四老爺和瘋子般的九老爺,逕自出村往東行,沿著當年四老媽騎驢走過的道路。

  忍受著蝗蟲遍體爬動的奇癢,人們還是集中起精力,觀看著頸掛破鞋口出狂言的四老媽,心裡都醞釀著惡毒而恐怖的情緒,儘管人們事先說了四老媽私通鋦鍋匠被休棄的醜聞,但四老媽騎驢出村堂堂正正走大道氣焰洶洶沖祭壇的高貴姿態卻把他們心中對蕩婦的鄙視掃蕩得乾乾淨淨,人們甚至把對蕩婦的鄙視轉移到臉色灰白的四老爺身上,完全正確,我忽然意識到,作為一個嚴酷無情的子孫,站在審判祖宗的席位上,儘管手下就擺著嚴斥背著丈夫通jian的信條,這信條甚至如同血液在每個目不識丁的男人女人身上流通,在以獸性為基礎的道德和以人性為基礎的感情面前,天平發生了傾斜,我無法宣判四老媽的罪行,在這個世界上,幾千年如一日,還是男人比女人壞。大家自動地閃開道路,看著那頭神經錯亂的毛驢象一股俏皮的小旋風,呼嘯而過。九老爺虛攬著韁繩頭,跟在驢腚後奔跑,我尾隨著九老爺和毛驢的夢一般的幻影,追著四老媽的撲鼻馨香,漸漸遠離了喧鬧的村莊。

  河堤是高陡的,高陡的河堤頂部是平坦的沙土道路,毛驢曾經從河堤上跑下來,但出村之後,依然必須在河堤上走。河水是藍色的,但破碎的浪花卻象jú花瓣兒一樣雪白,毛驢見到河水並不頭暈。多麼晴朗的天空,只有一朵駱駝狀的潔白雲團在太陽附近懸掛著。大地蒼茫,顫巍巍哆嗦,那是被四老爺的祭文感動了、或是挑唆起了遷徙念頭的蝗神的億萬萬子孫們在向河堤移動。紅色沼澤里的奇異植物都被蝗蟲們吃光了精葉啃光了皮膚,只剩下一些堅硬的枯乾淒楚憂憤地兀立著,象巨大的魚刺和渺小的恐龍骨架。我遠遠地看到沼澤里零亂地躺著一些慘白的屍骨,其中有馬的頭骨、熊的腿骨和類人猿的磨損嚴重的牙齒。空氣中瀰漫著河水的腥氣和蝗蟲糞便的腥氣與沼澤地里湧出來的腥氣,這三種腥氣層次分明、涇渭分明、色彩分明、敵我分明,絕對不會混淆,形成了腥臊的統一世界中三個壁壘分明的陣營。我油然想到伏在電冰箱上的骯髒的波斯貓身上散發出來的咸巴魚般的腥氣,一陣痙攣折磨著我的腸道,我知道接踵著痙攣而來的不是嘔吐就是腹瀉,或者是上吐兼下瀉。我痛恨自己為什麼還忘不了那個醜陋的夜晚留給我的罪惡的夢魘,腮幫子又在隱隱作痛,人真是賤骨頭,男人更是賤骨頭,應該通通槍斃。人要戰勝自己竟是如此的困難,裸體的女人與糟朽的骷髏是對立的統一,如此驚悚的啟示都無法警醒你愚頑的靈魂你還活著幹什麼?地球承載著大量的行屍走肉步履艱難,你們行行好,少製造些可惡的小畜生吧。我一再走火入邪魔,是因為那片紅色沼澤,沼澤里奔騰著狐狸與野兔,刺蝟與白鼠,成群結隊的螃蟹在腐敗的糙葉里噴吐著團團簇簇的泡沫,遠看宛若遍地花開。毫無疑問,與我同齡的人群里,目睹過跳蝻渡河的壯觀景象的,全中國只我一人!為此我不驕傲誰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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