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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維中華民國二十四年六月十五日,高密東北鄉食茅家族族長率人跪拜八蜡神,畢恭畢敬,泣血為文:白馬之陽,墨水之陰,系食茅家族世代聚居之地;敬天敬地,畏鬼畏神,乃食茅家族始終信守之訓。吾等食糙之人,粗腸礪胃,窮肝賤肺,心如糞土,命比紙薄,不敢以萬物靈長自居,甘願與糙木蟲魚為伍。吾族與八蜡神族五十年前邂逅相遇,曾備黃米千升,為汝打尖填腹,拳拳之心,皇天可鑑。五十載後又重逢,紛紛吃我田中谷,族人心裡苦。大旱三年,稼禾半枯,族人食糙齧土已瀕絕境。幸有蝗神託夢,修建廟宇,建立神主,四時祭祀,香菸不絕。今廟宇修畢,神位已立,獻上青糙一束,村醪三盞,大戲三台,祈求八蜡神率眾遷移,河北沃野千里,糙木豐茂,咬之不盡,齧之不竭,況河北刁民潑婦,民心愚頑,理應吃盡啃絕,以示神威。蝗神有知,聽我之訴,嗚呼嗚呼,泣血漣如,貢獻青糙,伏惟尚饗。

  四老爺拖著長腔念完祭文,吹鼓手們鼓起腮幫,把響器吹得震天動地,蝗蟲從原野上滾滾而來,蝗蟲爬動時的聲響雜亂而強烈,幾乎嚇破了群眾的苦膽。我們把視線she進廟內,我們看到那匹巨大的蝗蟲領袖依然象騾馬一樣吞食著四老爺敬獻到它嘴邊的鮮嫩的青糙,我們注視著它生龍活虎的形相,從心靈深處漾發對蝗神的尊敬。你與我一起分析一下四老爺高聲誦讀過的祭文,你發現了沒有,這祭文挑動蝗蟲,過河就食,並且吃盡啃絕,狼子野心,何其毒也!要是河北的人知道了,一定要過河來拼命。這時,群眾紛紛站起來,有幾個年老的站起來後又栽倒,毒辣的陽光曬破了他們的腦血管,他們也成了供獻給蝗蟲的犧牲。正當群眾們遙望蝗蟲的洪流時,坐在毛驢背上的四老媽長嘯一聲,毛驢開蹄就跑,九老爺緊緊追趕,無數的蝗蟲死在驢蹄和人腳下。毛驢跑到祭壇前,撞翻了香案,衝散了吹鼓手,四老爺躲在一邊顫抖。四老媽高叫著一一聲音雖然出自四老媽之口,但絕對是神靈的喻示:它們還會回來的,它們爬著走,它們飛著回!老四老四,你發了昧心財,幹了虧心事,早晚會有報應的!

  你忽然驚恐不安地問我:真的有報應嗎?

  我問:你幹過虧心事嗎?

  你搖著頭,把目光避開。你現在看到的是五十年後的四老爺象條垂死的老狗一樣倚在臭杞樹籬笆上,眯著混濁的老眼曬太陽,艷陽似火,他卻渾身顫抖,他就要死去了,他現在正回憶著他的過去呢。

  要是有報應,那也挺可怕……你說。

  你怎麼象魯迅筆下的祥林嫂呢?我問,你是不是也想捐門檻?

  你搖頭。

  我說:你要是捐門檻的話,要砍伐一平方公里原始森林!

  你說我胡說,我說我是跟你開玩笑呢,你說要是有報應的話——你不說了。

  我想回城裡去,你怕冷似地縮著肩頭,說:

  祝你回城市的路途上幸福愉快。我友好地與你握手告別。

  老大娘你扭動著緊緊裹在那條破舊的燈籠褲里的蒼老的臀部,象一隻北京鴨與蘇州鵝交配而生的雜種扁毛家禽,大步向西走去。你回城去了。你親切地盼著住在高樓上的一個舊俄國軍官象狗一樣伸出生滿肉刺的舌頭去舔舔你的鈕扣,你穿著一件斑馬皮fèng成的上衣。你還在動物園工作嗎?我辭職了,我到亞洲音響公司去了。你是音樂家?我是動物語言研究者。你保護動物嗎?不,我nüè待動物。你活剝了斑馬的皮?我活剝你的皮,斑馬是我丈夫。然後,你坐在一張用虎皮蒙成的沙發上,亂點著蜥蜴般的長舌,舔食著一杯用開水沖成的濃厚的麥辱精或是一杯美酒加咖啡;觀賞著牆壁上一幅一流畫家精心臨摹的油畫;一個生著三隻辱房的裸體女人懷抱著一個骷髏,周圍,生長著一些沼澤地里的植物,植物的精上綴滿紅蝗蟲,你和他肩並著肩,注視著油畫,他的兒子坐在你們身後的沙發上,劈著腿,端詳著自己的稚嫩的小小生殖器,一聲也不吭。你們的心裡都燃著烈火,燉魚的鍋下藍火熊熊,咸巴魚的味道溢出來。巴色又漲價了。因為肉類先漲了價,政府鼓勵人民吃魚。肉為什麼要漲價呢?因為糧食漲價了。糧食為什麼會漲價呢?因為紅蝗成了災。這就是商品交換規律嗎?原始交換?不,是價值的規律。枯燥得很。是理論吧?交換過程可是一點都不枯燥。原始的交換,貨幣尚未成為流通的中介,交換形式簡單方便,富有羅曼蒂克精神,披著含情脈脈的紗裙。哎喲喲!後來,你們把那個參拜著生命之根的男孩子拋在客廳里。你們象一對迷醉的企鵝。你很駭怕,你一抬頭就看到他的面部肌肉飽綻的妻子在鏡框裡冷冷地對你微笑,並發出一聲聲的長嘆……客廳里傳來一聲動物的慘叫,你們毛骨悚然,衝到客廳你們發現,男孩的生殖器上鮮血淋漓,一把沾滿鮮血的鉛筆刀扔在地板上……你怎麼啦?他問,他驚惶失措地問,淚水在眼眶裡滾動。男孩不動聲色地坐著,象冬瓜一樣的長頭顱疲倦地倚在沙發的靠背上。一隻骯髒的黃毛里生滿跳蚤和虱子的波斯貓伏在電冰箱高高的頭顱上,閉著眼睛,均勻地打著呼嚕。貓身上那股又腥又成的好象醃巴魚一樣的味道突然喚起了一種陌生而親切的回憶,當然,毫無疑問地,貓身上的腥臊味道同樣喚起了他的親切又陌生的回憶。不是貓的味道,是巴魚的味道。巴魚又他媽的漲價了,所以動物園的門票貴了。怎麼回事?海豹要吃巴魚呀,還是斑馬好,斑馬只吃糙。一點麩皮也不吃?吃點豆餅。那大豆早就漲價啦。都怨蝗蟲。貓身上的味道必定喚起你們類似的回憶。貓只舔一點被蝗蟲撐昏的麻雀頸上的血,根本不吃麻雀。貓!不許你掀鍋,鍋里的巴魚部煮糊了。一種面對鮮血的恐怖使你們心中都生出一片片白色的霜漬,你們的脊髓里都遊蕩著一股股溫柔的、不祥的冷氣……電冰箱隆隆地響起米,波斯貓睜開眼睛,打了個哈欠,橙色的眼睛裡she出一道懶洋洋的司空見慣的光往,掃she了解一下你們倆美麗的面孔,又打了個哈欠,閉上眼睛、周身散發著醃巴魚味道的波斯貓繼續齁齁而睡,電冰箱的響聲戛然而止,房間裡陡然變得異常安靜,你們好象陷進紅色沼澤里,紅色的淤泥沾稠又溫暖,淹沒了你們的脖頸嘴巴和鼻孔,只露著四隻憂鬱的眼睛和兩顆玲瓏剔透的、蒼白的頭。你們的高大挺拔的耳朵聳立著,壓力增大,血管膨脹,你們的耳朵象鮮紅的楓葉在你們的蒼白額頭上投下暗紅色的陰影,你們利用最後的時光品嘗著巴魚。一抹夕陽打在毛毛糙糙半透明的玻璃窗上,噼噼啪啪響著,穿透進來,照著生有三隻辱房的裸體女人和雪白的粉骷髏,照著孳生色慾的紅色沼澤,照著色情泛濫的紅色淤泥里生長著的奇花異糙,照著臥在一株精葉難分頗似棍棒的綠色植物的cháo濕陰影下的碧綠的青蛙,青蛙大腹膨脝,眼泡象黑色的氣球,當然還照耀著他的兒子沾滿綠色血污的他的傳家之寶。你驀然憶起,也是在一個晚霞如火的時刻,你的兒子用一把鋒利的剃鬚刀切斷了一隻黃背小烏龜富有彈性的脖頸時的情景,那隻名貴的小烏龜腔子裡流出的血液也是綠的,與他的兒子流出的血液竟是一樣的顏色,正象老黑格爾說過的一樣:歷史是驚人的相似!

  這時你才想起,進入這個房間時,你還是一個青絲如墨的少婦,而現在,你已經是一個既畏寒又畏熱,辱房象空布袋一樣耷拉到大腿根、經常被扎進褲腰裡;形單影隻、無人問津的老婦人了。這時,你感到胸口憋悶,呼吸窘迫,不,無法呼吸!粘稠的紅色淤泥堵塞了你的鼻腔。灌滿了你的喉管,你拼命掙扎著,但也只能用一點微弱的意識進行掙扎了,溫暖、多情、象發霉的棗花蜂蜜一樣的紅色淤泥牢牢地吸住了你的四肢。血液上沖,使你眼睛裡的毛細血管破裂,你兩眼鮮紅。儘管你用刀割出五層眼皮,儘管你眼下的黑暈足有銅錢般大,儘管你的睫毛象密集的柵欄,儘管你用你的洞穴般的勾魂眼攝去了多少好漢的魂魄,都無法挽救你溺死在淤泥之中了。你終於看到,那個文質彬彬的男人聽到你的呼喚之後,立刻把脖子緊縮進烏黑的皮夾克里,只露出一隻尖尖的嘴巴,宛若一隻冰涼的大龜。你痛苦地封閉了自己的眼睛,思念非洲。

  你睜開眼睛時,看到他跪在地板上用紗布包紮著他兒子的傷口。他兒子手持著一根香蕉,寡淡無味地、機械地戳著那個男人聰明智慧的腦袋。你站在一旁,站在波斯貓的腥氣里,麻木不仁地注視著這一幕可以名為‘父子情深’的戲劇,感到一種蝕骨的淒涼。你說:要我幫忙嗎?他不願回答,他的兒子卻把長長的腦袋揚起來,好奇地問:阿姨,你和我爸爸為什麼象貓一樣叫?你聽到問訊,感到臉皮發燒。男孩又說:我爸爸昨天和胖子阿姨關著門學狗叫。他厲聲喝斥:兒子,不要胡說!

  辱白色的門被敲響,不,是金屬的鑰匙在金屬的鎖孔里扭動發出的金屬聲響,最先被驚動的不是你竟是他。他顧不上為兒子包紮了,他象一隻雄雞從地上跳起來,臉色如黃土。他撲到門邊,頂住門,回頭對你說,輕聲說:我們可是什麼事也沒有。你麻木地站著,聽著門外的聲音,是一個女人的聲音。

  他的妻子提著旅行包回來了。

  你打量著這個凸眼肥唇的女人,加倍地思念著非洲的山岡和河流,斑馬還有河馬。(她提著一個破帆布包,身上散發著巴魚的味道。)打量著這個女人頭上的一根寶藍色的發卡你想起了自己頭上也有一根翠綠的發卡。

  他象下級見到上級一樣為他的老婆鞠躬,那女人把包扔在地上,嘴唇搐動著,確實象一個即將排泄稀薄大便的肛門。那男孩從沙發上跳起來,白紗布抱在腿間,向著女人撲去。母子倆擁抱親吻……你滿臉是淚……他向他的妻子介紹你時,板著他的臉,一本正經,好象一頭閹割過的騾子。他向他的妻子流露出他對你這類對他有所求的女人的極度不耐煩,他的妻子也用那種為丈夫驕傲的目光斜視著你。你雖然多次見到過形形色色的女主人的這類目光,但還是感到難過。……那女人擎著你的發卡衝出來,舉著一條毛巾衝出來。她舉著那條毛巾象高舉著一面憤怒的義旗,你看到他——幾十分鐘前還頤指氣使、居高臨下地開導著你的他——象一尊泡蘇了的神像逐漸矮了下去。你看到他跪在他的老婆面前,仰著一張承露盤般的可愛的臉,在她老婆的膝間。他老婆嚎叫著,把你的綠髮卡、把毛巾摔在他的臉上,把金絲眼鏡打落地下。他跪著,焦急地摸索著。你的腮上響過兩聲之後才知道被那女人搧了兩耳光,你仰仰身體,退到電冰箱上,沉醉在波斯貓的巴魚氣味里。你聽到他哀求著:是她……是這個婊子勾引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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