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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然,出於對死者的尊敬,出於對四老媽悲慘命運的同情,出於某種兔死狐悲的感情,母親她們是對事情進行了一些藝術性的加工的。擺在我面前的任務就是剔除附在事實上的花環,抓住事情的本質。第一,毛驢掙脫韁繩斜刺里跑下河堤是毋庸置疑的;第二,四老媽穩穩地騎在飛跑的毛驢上,臉上煥發出一種奇怪的表情也不可能虛假。

  毛驢被拉上河堤又跑下河堤,是因為河堤太狹窄,河水太清澈,小毛驢頭暈;四老媽穩坐飛驢不致下跌是因為她小腦機能健全,具有一種超乎常人的平衡能力。唯一費解的是,四老媽臉上為什麼會出現一種類似天神的表情。我一閉上眼睛就能看到四老媽騎在飛驢上時臉上的表情:狂盪迷亂,幸福美滿。我不得不承認,四老媽臉上的表情與性的刺激有直接關係。這種解釋我不願意對母親她們說,但基本上是成立的。根據有關資料,我知道女人在極度痛苦時對性刺激最敏感,反應最強烈。毛驢飛奔,瘦削的驢背不停地摩擦和撞擊著四老媽的大腿和臀部,那兩隻大鞋不停地輕輕拍打著四老媽高聳的辱房。驢背摩擦和撞擊著的、大鞋輕輕拍打著的部位,全是四老媽的性敏感區域,四老媽因被休黜極度痛苦,突然受到來自幾個部位的強烈刺激,她的被壓抑的情慾,她的複雜的痛苦情緒,在半分鐘內猛然爆發,因此說她在那一瞬間超凡脫俗進入一種仙人的境界並非十分的誇張。

  毛驢跑上大街,便慢條斯理地走起來,恢復了她幾十年如一日的垂頭喪氣的面目,韁繩拖在它的頸下,宛如一條活蛇。九老爺氣喘吁吁地追上毛驢,彎腰抓住韁繩,然後攥緊拳頭,在毛驢的腚上狠狠地打了一拳,毛驢毫無反應。

  九老爺扯著僵繩,想讓毛驢後轉,重新回到河堤上去,沿著槐蔭濃密的河堤上小道,悄悄遁出村去。九老爺是一片好心,是為四老媽的麵皮著想,他的好心沒得好報,正在他全力牽扯那匹魔魔祟祟的倔犟老驢時,四老媽一抬腿,把一隻套在硬邦邦的繡花鞋裡的尖腳利索而迅速地踢在九老爺晦暗的印堂上。九老爺眼睛裡金星飛迸,雙耳里鼓樂齊鳴,身子晃蕩幾下,險些仆地而倒。九老爺吃虧就在於不能察言觀色,他如果早一點抬頭看四老媽端坐驢背猶如菩薩端坐蓮花寶座那般的雍容大度端莊富麗馨香撲鼻,就不會受到迎頭痛擊。九老爺至死都不相信是四老媽飛起一隻腳踢中他的印堂,因為他的眩暈消失之後,他看到驢上的四老媽雙眼似睜非睜,面帶一種混合著喜怒哀樂的疲倦表情,況且四老媽沒說半句話。九老爺認為這是天對他的打擊,於是毛驢也成了能與神魔對話的靈物,九老爺不敢違拗它的意志,只得膽戰心驚、小心翼翼地牽扯著連繫著毛驢智慧的頭顱的麻韁繩,隨著毛驢,哈著腰弓著背,額頭正中半圓形的一圈鮮紅牙印下又青青地留著四老媽堅硬足尖踢出的印痕,迄邐東行……

  ……我跟隨著馱著四老媽的毛驢趕著毛驢的九老爺走在五十年前我們村莊的街道上。水晶般的太陽在蔚藍色的天空中緩慢移動著,街道上黃光迷漫,籠罩著幾隻在疲憊不堪的桑樹蔭下耍流氓的公雞,公雞羽毛華麗,母雞羽毛蓬鬆……鬧蝗災那年,為什麼不辦個養雞場呢?雞和螞蚱的關係難道不是與熊貓與竹子、蛐蟮與泥土的關係一樣親密無間嗎?——我就是這樣問過瘦高瘦高的九老媽。九老媽斜著眼——我忽然想起,九老媽生著兩隻鬥雞眼,珠子黑得讓人感到有幾分虛假,懷疑她的眼睛是染過墨汁的玻璃球——嘲笑著我:識文解字的大孫子,你簡直是把書念進肛門裡去了,狗屁也不通,混蛋一個,你是個雙黃的雞子掉進漿糊里——大個的糊塗蛋!豬肉好吃,讓你連吃一個月,你還吃嗎?你吃膩了豬肉就想吃羊肉,吃著碗裡的看著碗外的,你們男人都一樣!別看你臉皮磁溜溜的象個沒閹的牛蛋子,滿嘴酸文假醋,恐怕也是一肚子壞水!就跟你那個九老爺一樣,他現在老了,老實了,年輕時,連他親嫂子都不放過——其實,九老爺提著豢養在青銅鳥籠里的貓頭鷹正在糙地上徘徊,我和九老媽站在過去的也是現在的也許是未來的土街上,遠遠地望著在雪亮的陽光下遊蕩的九老爺。我說不清楚那天的陽光為什麼閃爍著寶劍般的寒光,一向,遛鳥時必定唱出難懂的歌子的九老爺為什麼閉塞了喉嚨。九老爺象一匹最初能夠直立行走的類猿人一樣笨拙稚朴地動作著。我猜想到面對著透徹的陽光他一定不敢睜眼,所以他走姿狼亢,踉踉蹌蹌,跌跌撞撞,神聖又莊嚴,具象又抽象,宛若一段蒼茫的音樂,好似一根神聖的大便,這根大便註定要成為化石……在包裹住九老爺的銀白色里——地平線跳躍不定——高密東北鄉近代史上第三次出現的紅色蝗蟲已經長得象匣槍子彈那般大小;並且,也象子彈一般又硬又直地、從四面八方she向罩上耀眼光圈的九老爺。九老爺極誇張地揮動著手臂——鳥籠子連同著那隻晰呀學語的貓頭鷹——一起畫出逐漸向前延伸的、周期性地重複著的、青銅色的符號。號聲是軍號軍號聲嘹亮,我雖然看不到軍號怎樣被解放軍第三連的號兵吹響,但我很快想起獨立第三團也是三連的十八歲號兵沙玉龍把貼滿了膠布的嘴唇抵到象修剪過的牽牛花形狀的小巧號嘴上。他的臉在一瞬間憋得象豬肝一樣,調皮戰士喊:老沙,小心點,別把腦漿子鼓出來!老沙一笑,噗嗤,泄了氣,軍號那麼難聽、那麼短促地叫了一聲,我們都笑了。指導員憤怒地吼叫一聲:第七名,出列!我莫名其妙地跑出隊列,束手束腳地站著。指導員冷眼如錐,扎著我的神經。指導員說你胡說什麼?我說我沒說什麼呀!——你不是說老沙把腦漿鼓出來了嗎?——我沒說呀——那你出列幹什麼?——你讓第七名出列呀!——你是第七名呀?——是呀——你入列……晚上我再跟你算帳,指導員冷酷地對我說。我當時感到一股涼氣從喉嚨竄到了肛門!因為那時候我食物中毒,不久前我食物中毒住進守備區醫院,護士牛艷芳象納鞋底一樣扎我的靜脈,那麼痛我不哭,她滿臉是汗窘急得很,我說扎吧,小牛!為了提高你的技術,我心甘情願給你當試驗品。小牛的眼淚汪汪。她的眼藍汪汪的象小母牛的眼睛一樣,我經常從她的眼睛裡看到她的眼睫毛的倒影,象一排線杆子。小牛對我挺好,我盼著她給我打針,扎得越多越好,我被她用一根針剜著血管子,心裡幸福得厲害,我說牛……後來我要出院了,我說,咱倆可以通信嗎?後來我們就通信了,談戀愛了。難道指導員知道啦?老沙把嘴嘬得象一個美麗的肛門,觸到漂亮的、堅硬的號嘴上,他的嘴唇竟然那麼厚那麼乾燥!貼著膠布還滲血絲,真夠殘酷的。他的臉又漲紫了,號筒里發出一聲短促的悶響——不是我侮辱戰友,確實象放屁的聲音——緊接著便流暢起來,好象氣體在疏通過腸道里歡快地奔馳。我們剛當兵時,連長教我們辨別號音,軍號不但可以吹出熄燈、起床、集合、緊急集合、衝鋒、撤退、調人的信號,而且還能吹奏美妙動聽的歌曲。哎,想起剛當兵時,真不容易,寒冬臘月睡在水泥地上,南方的戰士到了北方就象北方的騾馬到了南方一樣,吃不慣軟綿綿的稻糙,泚溜泚溜老竄稀屎,躺在我身邊的王化虎,滿臉焦黃,生著兩隻大得出奇的手,據說練過“鐵沙掌”,他拉了一被子,早晨不好意思起床,差點自殺,後來他分到特務連,後來參加了自衛還擊戰,被人家活捉去了,好久才放回來。當兵不易,我當兵時人家說我們是個生蹼的家族,遺傳,接兵的連長說,沒事,我們也不是來選人種。連長說新兵怕炮,老兵怕號。從紅色沼澤地對面的部隊營房裡傳出了緊急集合號聲,一會兒我和九老媽就看到一百多個解放軍拿著棍棒沖向糙地,他們的糙綠色的軍裝被雪白的陽光照耀得象成熟的桑葉一樣放著墨綠色的光澤,他們身上都象結了一層透明的薄冰。他們驚驚乍乍地呼叫著,我告訴九老媽說解放軍幫助我們滅蝗蟲來了。我說只有在抗災救災中才能看到解放軍的英雄本色,九老媽說,他們胡鬧,他們是劉猛將軍手下的兵嗎?我歪歪頭,注意地觀察了一下九老媽的兩隻互相嫉妒和仇視的眼珠,忽然感覺到我對家族中年齡長者的彈性強大的模糊語言有一種接受的障礙。我悲哀起來。

  這時天象一半湛藍的玻璃球了,太陽亮得失去圓形,邊緣模糊不清。解放軍繞過沼澤,在糙地上散開,象一群撒歡的馬駒子。他們在九老爺對面,離著我們遠,九老爺離著我們近,所以我覺得解放軍戰士都比九老爺矮小、孱弱,我不知道九老媽與我看到的是否一致,她的鬥雞眼構造特殊是不是看到的景象也特殊呢?

  我個人認為,糙地象個大舞台,天空是個大屏幕,九老爺是演員,解放軍戰士是正面觀眾,我和九老媽是反面觀眾。九老爺既在天上表演也在地上表演,既在地上表演也在天上表演。中國人民的偉大領袖和導師毛澤東主席說過:神仙是生活在天上的,如果外星人看地球,地球是天上的一顆星,我們生活在地球上就是生活在天上,既然生活在天上就是神仙,那我們就是神仙。俺老師教育俺要向毛澤東主席學習,不但要學習毛主席的思想,還要學習毛主席的文章。毛主席的文章寫得好,但誰也學不了是不?毛主席老是談天說地,氣魄宏大;毛主席把地球看得象個桌球。莫言陷到紅色淤泥里去了,快爬出來吧。——就象當年九老爺把九老媽從溝渠里的五彩淤泥里拉出來一樣,九老媽用一句話把我從胡思亂想的紅色淤泥里拉了出來。九老媽說:

  瘋了!

  我迷瞪著雙眼問:您說誰瘋了?九老媽。

  都瘋了!九老媽惡狠狠地說——哪裡是“說”?基本是詛咒——瘋了!你九老爺瘋了!這群當兵的瘋了!

  我呢?我討好地看著九老媽凶神惡煞般的面孔,問:我沒瘋吧?

  九老媽的鬥雞眼碰撞一下後又疾速分開,一種瘋瘋癲癲的神色籠罩著她的臉,我只能看到隱顯在瘋癲迷霧中的九老媽的凸出的、鮮紅的牙床和九老媽冰涼的眼睛。我……

  我突然聞到了一股熱烘烘的腐糙氣息——象牛羊回嚼時從百葉胃裡泛上來的氣味,隨即,一句毫不留情的話象嵌著鐵箍的打狗棍一樣搶到了我的頭上:

  你瘋得更厲害!

  好一個千刀萬剮的九老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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