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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舉行祭蝗典禮那一天,護送因犯通jian罪被休掉的四老媽回娘家的光榮任務落到了素以膽大著稱的九老爺頭上。早飯過後,九老爺把四老爺那匹瘦驢拉出來,操著一把破掃帚,掃著毛驢腚上的糞便和泥巴,然後,在驢背上搭上了條藍粗布褥子。

  九老爺走進院內,站在窗前,嬉皮笑臉地說:四嫂子,走吧,趁著早晨涼快好趕路。

  四老媽應了一聲,好久不見走出來。

  九老爺說:走吧走吧,又不是新媳婦上轎。

  四老媽款款地走出房門,把九老爺唬得眼睛發直,九老爺後來說四老爺是天生的賤種,他根本不知道四老媽打扮起來是多麼漂亮。四老媽白得象塊羊脂美玉,一張臉如沾露的芙蓉花,她被休時還不到三十歲,雖然拒吃茅糙牙齒也是雪白的。

  她昂首挺胸走到九老爺面前,挺起的奶頭幾乎戳到九老爺的眼睛上。九老爺眼花繚亂,連連倒退。

  老九,你四哥呢?四老媽平靜地問。

  九老爺僵唇硬舌地說:俺四哥……祭蝗蟲去了。

  你去把他給我找來!

  俺四哥祭蝗蟲去啦……

  你去叫他,就說我有話跟他說。他要是不來,我就點上火把房子燒了。

  九老爺慌忙說:四嫂,您別急,我這就去叫他。

  四老爺指揮著人們擺祭設壇,準備著祭蝗的儀式,心裡卻惦記著家裡的事情。九老爺慌慌張張跑來,附耳對他說了幾句,四老爺吩咐九老爺先走。

  四老爺一進院子,就看到四老媽坐在院子中一條方凳上,閉著眼,塗脂抹粉的臉上落滿陽光。他咳嗽了一聲,四老媽睜開眼,並不說話,惟有開顏一笑,皓齒芳唇,光彩奪目,象畫中的人物。

  四老爺心中的金瘡迸裂,幾乎跌翻在地。

  你……你怎麼還不走……

  四老爺!四老媽說,常言道一日夫妻百日思,百日夫妻似海深,我十八歲嫁給你,至今已有十一年,我一去不回還,難道你連一句話都沒有嗎?

  你要我說什麼?四老爺凶聲惡氣地說著,手卻在哆嗦。

  老四,四老媽說,你這一下子,實際上是要了我的命,休回娘家的女人,連條狗都不如。老四,你的心比狼還要狠,到了這個份上,我什麼都要挑明,你跟流沙口子那個女人的事,我早就知道;我跟鋦鍋匠的事,也是你定下的圈套。這就叫“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老四,你絕情絕意,我強求也無趣,只不過要走了,什麼話都該說明白。老四,你沒聽說過嗎?休了前妻廢后程,往後,你不會有好日子過,你毀了一個女人,你遲早也要毀在一個女人身上。我死了以後,我的鬼魂也不會讓你安寧!

  四老爺洗耳恭聽著,好象一個虔誠的小學生聽著師傅教導。

  休書呢?四老媽問,你寫給我的休書呢?

  在老九那裡,我讓他交給你爹。四老爺說。

  老九,把休書給我!四老媽說。

  九老爺看了四老爺一眼,臉上有為難之色。四老媽挪動著兩隻小腳,步步入土般地逼近九老爺,陰冷地一笑,說:你的膽量呢?去年夏天你來摸我的奶子的時候,膽子不是挺大嗎?還想不想摸了?四老媽把胸脯使勁往前挺著,挑逗著九老爺,想摸就摸,別不好意思也別害怕,你四哥已經把我休了,他沒有權利管我啦。

  九老爺滿臉青紫,張口結舌,說不出一句話。

  四老媽捲起舌頭,把一口唾沫準確地吐到九老爺的嘴裡。她一把扯出夾在九老爺腋窩裡的小包袱,抖擻開來,鋦鍋匠那兩隻大鞋掉在地上,一張黃色宣紙捏在四老媽手裡。

  幾十滴眼淚猝然間從四老媽眼裡迸she出來,散亂地濺到四老媽搽滿官粉的腮上,她手中那張體書在索索抖動,四老媽幾次要展開那張休書,但那休書總是自動捲曲起來,好象要掩藏一件怕人的秘密。

  四老媽雙手痙攣,把那張體書撕得粉碎,然後攥成兩團,握在兩隻手心裡。她的目光極其明亮,淚水被灼熱的皮膚烤乾,腮上的淚跡如同沉重的雨點打在鹽鹼地上留下的痕跡。

  老九,四老媽的嗓子被烈火撩得嘶啞了,她說,你吃了我一口唾沫,去年你就摟我摸我親我,你老老實實地對你哥說,我嘴裡到底有沒有銅鏽味道?

  九老爺困難地吞咽了一口唾沫;巴咂著舌頭,好象在回憶,又好象在品嘗,他說:沒有味道,沒有銅鏽味道。

  四老媽把手裡的紙團狠狠地打在四老爺臉上,罵道:毛驢,你們這些吃青糙的毛驢!然後抬手抽了四老爺一個耳光於,打得是那樣兇狠,聲音是那樣清脆。四老爺脖子歪到一側,嘴裡克嚕嚕一陣響,好象圓球在地上滾動的聲音。四老媽又抬手貼去,但這時她的胳膊已經酸麻,全身力量好象消耗完畢,她的手指尖擦著四老爺腮邊下滑,又擦著四老爺為舉行祭蝗大典新換上的藍布長袍下滑,又在空氣中劃了一個弓背弧,四老媽身體踉蹌,傾斜著歪倒了。第二巴掌打得筋疲力盡,其實象一次絕望的愛撫。

  九老爺大聲地喊叫:四哥,別休她了!

  四老爺腮幫子痙攣,眼裡迸she綠色火花,他如狼似虎地向九老爺撲過去,雙手抓住九老爺的脖領子,前推後搡,恨不得把九老爺撕成碎片。四老爺胸腔里響著吭哧吭哧的怪叫聲,九老爺被勒緊的喉嚨里溢出噢噢的響聲,好象在滔天巨浪上飛行的海鷗發出的絕望的鳴叫。被勒昏了的九老爺用腳亂踢著四老爺的腿,用手撕扯著四老爺的背。四老爺情急智生,把嘴插在九老爺的額頭上,狠狠地啃了一口,幾十顆牙印,在九老爺光滑的額頭上排列成一個橢圓形的美麗圖案。

  九老爺鬼叫一聲,捂著血肉模糊的額頭,撤離了戰鬥。

  一個小時後,四老爺出現在祭蝗大典上;九老爺牽著毛驢,毛驢上馱著因與眾妯娌侄媳們告別時哭腫了眼睛的四老媽,走在出村向東的狹窄土路上。

  剛才,瘦瘦高高的九老媽、矮矮胖胖的五老媽,還有七個或是八個近枝晚輩的媳婦們,圍繞著門口那棵柳樹站著,看著頭額流血的九老爺把衣冠楚楚的四老媽扶上了毛驢,九老媽和五老媽抽抽搭搭地哭起來,那些媳婦們也都跟著她們的婆母們眼圈發了紅。九老爺把那兩隻用麻繩串好的大鞋原本是奮力扔在了牆角上的,但四老媽親自走去把鞋子撿起來。起初,四老爺把鞋子搭在驢脖子上,左一隻,右一隻,毛驢低垂頭,似乎被恥辱墜彎了脖子。四老媽跨上驢背後,也許是因為那兩隻大鞋碰撞她的膝蓋,也許是為了減輕毛驢的負擔,她彎腰從驢脖子上摘下大鞋,掛在自己的脖頸上,那兩隻大鞋象兩個光榮的徽章趴在她的兩隻豐滿的辱房上。這時,她猛地車轉了身,對著站在柳樹下淚眼婆娑的女人們,揮了揮手,綻開一臉秋jú般的傲然微笑,淚珠掛在她的笑臉上,好象灑在jú花瓣上的清亮的水珠兒。四老媽驢上一回首,看破了一群女人的心,多少年過去了,當時是小媳婦現在是老太婆的母親還清楚地記著那動人的瞬間,母親第九百九十九次講述這一電影化的鏡頭時,還是淚眼婆娑,語調里流露出對四老媽的欽佩和敬愛。

  如果沿著槐蔭濃密的河堤往東走,九老爺和四老媽完全可以象兩條小魚順著河水東下一樣進入蝗蟲肆nüè的荒野,不被任何人發現,但九老爺把毛驢剛剛牽上河堤、也就是四老媽騎在驢上頸掛在鞋粉臉掛珠轉項揮手向眾家妯娌侄媳們告別的那一瞬間,那頭思想深邃性格倔強的毛驢忽然掙脫牽在九老爺手裡的麻繩,斜刺里跑下河堤,往南飛跑,沿著胡同,撅著尾巴,它表現出的空前的亢奮把站在柳樹下的母親她們嚇愣了。四老媽在驢上上竄下跳,腰板筆直,沒有任何畏懼之意,宛若久經訓練的騎手。

  截住它!九老爺高叫。

  九老媽膽最大,她跳到胡同中央,企圖攔住毛驢,毛驢齜牙咧嘴,衝著九老媽嘶鳴,好象要咬破她的肚子。九老媽本能地閃避,毛驢呼嘯而過,九老媽瞠目結舌,不是毛驢把她嚇昏了,而是驢上的四老媽那副觀音菩薩般的面孔、那副面孔上煥發出來的難以理解的神秘色彩把九老媽這個有口無心的高杆女人照暈了。

  在毛驢的奔跑過程中,那兩隻大鞋輕柔地拍打著四老媽的辱房,毛驢的瘦削的脊背摩擦著四老媽的臀部和大腿內側。幾十年裡,當母親她們把驢跑胡同時四老媽臉上出現的神秘色彩進行神秘解釋時,我基本上持一種懷疑態度。母親她們認為,四老媽在驢上揮手告別那一瞬時,其實已經登入仙班,所以騎在毛驢上的已經不是四老媽而是一個仙姑。既然是仙姑,就完全沒有必要象一個被休掉的偷漢子老婆一樣灰溜溜地從河堤上溜走,就完全有必要堂堂正正地沿著大街走出村莊,誰看到她是誰的福氣,誰看不到她是誰一輩子的遺憾。母親她們為了證明這個判斷,提出了幾個證據:第一,四老媽從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騎毛驢是生來第一次,毛驢那樣瘋狂奔跑,她竟然穩如泰山,屹立不動,這不是一個女人能做到的事情;第二,四老媽臉上煥發出耀眼的光彩,比陽光還強烈,一下就把九老媽照暈了,一般凡人臉上是難得見到這種光彩的;第三,據當時在場的人們過後回憶,毛驢載著四老媽從她們眼前跑過時,她們都聞到了一股異香,異香撲鼻。母親說那是蘭花的香氣,九老媽說:不對,決不是蘭花的香氣,是桂花的香氣!五老媽猶猶豫豫地說:好象是搽臉粉的香氣。十四嬸嬸硬說是茉莉花的味道。每個人一種說法,每個人感受到的味道都與別人不同。一股氣味,竟然具有如此豐富的成份,可見也不是人世間的香氣。第四條證據不是十分確鑿,這條關於音樂的證據只有九老媽一人敢做肯定的回答,母親她們懷疑九老媽聽到的音樂是從村東頭八蜡廟那裡飄來的,因為四老媽騎驢跑胡同的時刻正是祭蝗大典開始的時候,四老爺雇來的三棚吹鼓手吹奏起古老的樂曲。那天刮的恰恰是東南風。

  歸總一句話,四老媽是家族故去人中一個被蒙上了神秘色彩的人物,我懷疑這個過程的真實性,我又相信母親們的實事求是精神,那麼多德高望重的女前輩,難道會平白無故地集體創作一個神話?何況神話也不是無本之術無源之水,它也要有一點事實根據;而且,四老媽騎驢跑胡同的事情剛過去五十年,母親她們都是親眼目睹者,她們一談起這件事時臉上的表情都如赤子般虔誠和嚴肅,她們敘述這件事的過程達到了相當高度的莊嚴程度,是一個莊嚴的敘述過程,我沒有太多的理由否定這件事情的真實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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