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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著我,你們看著我。我狂喜地朝下面的人群叫喊,你們好好看看我吧,我是誰?我不是柳公子,我不是燮王,我是一個舉世無雙的走索藝人,我是一個走索王。走索王…走索王……走索王。客棧里的人們發出一片鬨笑聲,他們大概不屑於分享我的喜悅和激情。我聽見有人尖刻而鄙夷地說,別去看他,一個裝瘋賣傻的怪物。我知道這些俗人無法理解我的一切,於是我高聲叫著燕郎的名字,燕郎,你看見我了嗎?你看見我夢想成真了嗎?燕郎其實就站在酸棗樹下,他的懷裡抱著踏板和滾木仰視著我。陛下,我看見了,我一直在看著你。燕郎臉上的悲憫之情使我怦然心動。店主的女兒名叫玉鎖,那年她剛滿八歲,梳兩個圓圓的小環髻,穿一件紅布衫,走起來像一隻輕盈驕傲的幼狐,倚門獨坐的時候則像池水上含苞待放的紅蓮花。我在懸索上搖晃的時候總是聽見玉鎖尖叫的聲音,小女孩總是倚在石階上觀望我的一舉一動,她的笑聲矜持而羞澀,她的尖叫則清脆響亮得令人咋舌。客棧的老闆娘是個乾瘦的脾性暴躁的婦人,據說是小女孩玉鎖的後娘,每當玉鎖的尖叫聲在客棧外響起,老闆娘便從廚房或茅廁那裡衝過來,一手揪住女孩的環髻,一手高高地揚起來扇打女孩的嘴。我都煩死了,你還在這裡鬼叫。老闆娘揪著女孩的環髻將她往茅房那裡推,白養了你這條懶蟲,讓你幹活你就逃,老闆娘說,你在這兒鬼叫什麼?你要是喜歡這種下三爛的把戲,乾脆把你賣給雜耍班子算了。從高高的懸索上俯視客棧的院子,小女孩玉鎖就像一隻可憐的網中小鳥,有很多時候那張淚跡斑斑的小臉從茅房的斷牆上偷偷地升起,天真而痴迷的目光依然固執地投向兩個習藝的異鄉客。不知為什麼玉鎖讓我想起初進燮宮時的蕙妃,我對這個可憐的小女孩漸漸生出了格外的愛憐之意。燕郎對小女孩的愛憐似乎比我又勝一籌。我從他注視玉鎖的眼光里發現了溫情和痛苦。我害怕所有的婦人,但我喜愛這個女孩。燕郎的聲音聽上去很悽惻,我無法猜度他心裡在想什麼,他用心於我以外的另一個人,而且是一個八歲的稚氣正濃的小女孩,這是第一次。我記得在宮廷中曾經盛行過狎童之風,但這種事情發生在燕郎身上仍然令我莫名驚詫。玉鎖似乎也特別喜歡燕郎,她開始偷偷地纏著燕郎教她踏滾木。只要客棧老闆娘稍稍放鬆片刻,玉鎖就拉住燕郎的手在滾木上試驗起來。小女孩天資聰穎身輕如燕,我看見她很快就能在滾木上應付自如了,我看見她的小臉上飛滿喜悅的紅暈,小嘴吃驚地張大著。玉鎖習慣性地想尖叫但又不敢發出叫聲,於是我看見她拽住燕郎的腰帶穗子,把它塞進了自己的嘴裡,她在滾木上行走的姿勢看上去又滑稽又可愛,既快樂又很可憐。我不知道那天夜裡的風波是怎麼引起的。整個秋季我總是早睡早起以利於白天苦練走索絕藝,我很早就吹燭入眠了,所以我不知道是燕郎將小女孩玉鎖騙到他床上的,抑或是玉鎖自己跑到燕郎睡鋪上來的。大概是拂曉五更時分,我突然被一陣粗魯而低沉的叱罵聲驚醒,面前站著客棧店主夫妻兩人,女的正在用最毒辣的清溪方言破口大罵,男的手裡托舉著一盞油燈,他正在把油燈往睡鋪角落裡移動。借著昏黃的燈光,我終於看清楚燕郎懷抱小女孩玉鎖蜷縮在角落裡。燕郎的眼睛半睜半閉,蒼白的臉上是一種痛苦和困惑交雜的神情,他懷裡的小女孩仍然在熟睡之中。

  你是什麼人?客棧老闆將油燈湊近燕郎的臉,慍怒而不屑地嚷起來,來往商客都到jì寮去嫖女人,你怎麼敢調戲玉鎖?她是我女兒,她剛滿八歲呀!你們到底是什麼人?是從哪兒過來的下流雜種?我沒碰過她。燕郎低下頭望著熟睡的小女孩,他說,我不是下流雜種;我只是喜歡她,現在她睡得正甜,求求你們別大吵大嚷地嚇著她。你還怕吵?對,你是怕吵。客棧老闆突然冷笑了一聲,他扒開了燕郎試圖遮擋油燈燈苗的那隻手,逼視著燕郎。然後我聽見客棧老闆切入了另外一個話題,這件醜事你自己思忖著辦吧,他說,是想對簿公堂呢還是私下了結?我沒碰過她,我真的沒有碰過她。我只是抱著她看她睡覺。燕郎囁嚅道。這些騙人的鬼話留到公堂上說吧。你要我馬上叫客人們來看你的下流把戲嗎?客棧老闆說著猛地把小女孩身上的薄氈抽去,暴露在油燈下的是玉鎖光裸的瘦小的身體。玉鎖終於驚醒過來,她從燕郎的腿部滾到睡鋪上,伴隨著一聲受驚的恐懼的尖叫,我不要你們,我要燕郎叔叔。我看見燕郎向小女孩伸出的雙手停留在空中,而後頹然垂落。他開始用一種悲憤的目光向我求援,我相信燕郎也許真的做出了什麼言語不清的事,因為我想起曾有一些得勢閹豎私蓄婢妾的奇聞,一切就不足為怪了。

  你們想要多少錢?我問那個滿臉狡詐的客棧老闆。假如你們到清溪的jì寮里買一個雛兒xx瓜,那要花上十兩銀子。客棧老闆的語氣變得溫和而猥褻起來,他向一旁不停詛咒的老闆娘耳語好久,最後終於定下這場要挾的價格,看在你們是熟客的面子上,給九兩銀子吧,他說,花九兩銀子買我女兒的節操,夠便宜的了。

  是夠便宜的。我看了看燕郎,燕郎羞慚地低著頭。我的心裡突然萌生了一個邪惡而不失溫情的念頭,於是我又問客棧老闆,假如我把你女兒都買下來,讓她跟我們走,你又要多少錢呢?恐怕客官買不起。客棧老闆愣了一下,然後佯笑著豎起他的五指,他說,要五十兩銀子,少一兩也不賣。我把她從小養大不容易,賣五十兩銀子便宜你們了。

  好吧。我會湊滿五十兩銀子的。我說完就上前抱起了玉鎖,我擦乾了小女孩臉上的淚痕,然後把她交給燕郎。抱著她吧。我對燕郎說,她是我們新雜耍班的人了,從今往後,你教她踏滾木,我會教她走索,這個可憐的孩子將要走上正途了。為了籌集五十兩銀子,我與燕郎星夜急馳二百里趕到天州南王昭佑的宮邸。昭佑對我的突然駕臨既意外又惶恐,他是個膽小如鼠深居簡出的藩王,終日沉溺於萬年曆和星相雲圖之中。即使是如此隱秘的會晤,他仍然讓兩名莫測高深的星相家陪伴左右,最後當他弄清我的意圖後如釋重負地說,原來是五十兩銀子,我以為你在臥薪嘗膽圖謀復辟呢。他們告訴我天狼星和白虎星即將相撞,一個火球將要墜到天州地界,你拿上錢就離開天州吧,他們告訴我你是一個淪為庶民的燮王,你的身上火焰未熄,你就是那個墜落的火球。所以請你拿上錢就離開天州去別處吧,請你們災難帶往別處吧。從天州回返清溪的途中我們默默無語。對於南王昭佑的一番星運之說我們都半信半疑,但有一種現實是毋容置疑的,在天州的南王宮邸里,我已從一個顯赫的帝王淪為一顆可怕的災星,我在墜落和燃燒,給劫難的燮國土地帶來新的劫難。我逃避了世界但世界卻無法逃避我,假如這是真的,那我將為此抱恨終生了。從天州回返清溪的途中馬背上新馱了乞來之銀,我沒有羞恥的感覺,也不再為我的乞銀之旅嗟嘆。在南部廣袤的田野里,禾穀已被農人收割一空,放眼望去天穹下蒼涼而坦蕩,我看見無數發黑的被雨水泡黑的干糙垛,看見幾個牧童趕著牛爬上野冢孤墳,現在我突然意識到人在世上註定是一場艱辛的旅行,就像牧童在荒地和墳冢里放牧,只是為了尋找一塊隱蔽的不為人知的糙地。

  從天州回返清溪的途中我第一次懂得一個人代表一顆星辰,我不知道自己是在墜落還是在上升,但我第一次感覺到我周身的火,它們在薄衣和風塵之間隱隱燃燒,在我疲憊的四肢和寧靜的心靈之間灼灼燃燒。

  被賣出的小女孩玉鎖騎在一條小灰驢上離開了客棧。那天她穿了紫茄色的新衣和大紅的新鞋,嘴裡咯嘣咯嘣地咬著一塊米粑。被賣出的小女孩玉鎖臉若春桃,一路上興高采烈歡聲笑語,有人認出那是茅家客棧里的小女孩,他們問,玉鎖你要去哪兒呀?玉鎖驕傲地昂起頭說,去京城,去京城踏滾木。那是臘八節前的某一天,天氣很奇怪地睛和而溫暖,我們提前走上了搭班賣藝的道路,一共三個人,我、燕郎和八歲的清溪小女孩玉鎖。我們後來將京城選定為流浪的終點,完全為了滿足小女孩玉鎖的夙願。三個人騎著一大一小兩條驢子,帶著一條棕繩兩塊滾木離開清溪縣向中部而去,那就是後來名聞天下的走索王雜耍班的雛型。

  走索王雜耍班的第一次當庭獻藝是在香縣街頭,獻藝獲得了意外的成功。我記得當我在高空懸索上猿步輕跳時,天空中飄來一朵神奇的紅雲,它似乎就在我的頭頂上款款巡遊,守護著一個帝王出身的雜耍藝人。聚集在街頭觀望的人群爆發出縷縷不絕的喝彩聲,有人懷著恩賜和感激兼有的心情向錢缽里擲來銅幣。有人站在木樓上向我高聲大叫,走啊,跳啊,翻一個筋斗,再翻一個筋斗!

  在充滿縱慾和銅臭空氣的香縣街頭,我把我的一生徹底分割成兩個部分,作為帝王的那個部分已經化為落葉在大燮宮宮牆下悄然腐爛,而作為一代絕世藝人的我卻在九尺懸索上橫空出世。我站在懸索上聽見了什麼?我聽見北風的啜泣和歡呼,聽見我從前的子民在下面狂喜地叫喊,走索王,走啊,跳啊,翻筋斗啊。於是我真的走起來,跳起來,翻滾起來,駐足懸索時卻紋絲不動。我站在懸索上看見了什麼?我看見我真實的影子被香縣夕陽急速放大,看見一隻美麗的白鳥從我的靈魂深處起飛,自由而傲慢地掠過世人的頭頂和蒼茫的天空。我是走索王。我是鳥。 香縣是一塊不知憂慮的樂土,即使是這一年戰亂不斷天災人禍的冬天,香縣的人們仍然在紙醉金迷中尋歡作樂,我曾看見一個醉漢在青樓區瘋狂追逐每一個過路的女子,幾個富家子弟圍住一條狗,在狗的肛門裡塞進一顆長捻紙炮,當紙炮炸響時那條狗就變成了一條瘋狗,它在街市上狂奔狂吠,使路人倉皇躲閃到路邊。我不理解那些人為什麼要把一條好狗改造成一條瘋狗,我不理解那些人尋歡作樂的方式。鳳橋樓前依然車馬不絕,我多次在樓前仰望樓窗里的燈火人影,聽見花樓上的笙蕭和陌生女子的鶯聲浪語,聽見嫖客們粗野放蕩的笑聲。蕙妃已經從這家jì館中離去,樓前燈籠上的品州白九娘的芳名已被抹去,新換的燈籠是塌州李姑娘和祁縣張姑娘的。我在jì樓前徘徊的時候,一個跑堂出來摘走了其中一盞燈籠,他朝我瞟視著說,李姑娘有客了,張姑娘正閒著呢,公子想上樓會會張姑娘嗎?

  我不是公子,我是走索王。我說。

  賣藝的?跑堂注意了我的服飾,然後他嘻地一笑,賣藝的也行呀,只要有錢。如今這世道花錢買笑是最合算的事情了,你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從繩索上摔下來,摔死了想玩也玩不成了。我是走索王,永遠不會從繩索上摔死的。我攔住了跑堂,向他詢問蕙妃的去向,我對他說,你告訴我九姑娘去哪兒了,我一樣會給你賞錢的。九姑娘去京城賣大錢了。都說九姑娘的皮肉生意做得與眾不同,你知道嗎她那一套是得了宮廷秘傳的,是伺候皇上的。她跟老鴇分贓不勻,一氣之下就跑掉啦。跑堂湊過來向我耳語著,突然想起什麼,瞪大眼睛盯著我說,你到底是什麼人?你老是在這裡轉悠就是要找九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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