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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亡……亡。我朝著空中的飛鳥吶喊。

  亡……亡……亡。鳥群的回應很快覆蓋了我的聲音。對於鳥類的觀察使我追尋雜耍班子的欲望更加強烈,我發現自己崇尚鳥類而鄙視天空下的芸芸眾生,在我看來最接近於飛鳥的生活方式莫過於神奇的走索絕藝了,一條棕繩橫亘於高空之中,一個人像雲朵一樣升起來,像雲朵一樣行走於棕繩之上,我想一個走索藝人就是一隻真正的自由的飛鳥。臨近品州城郊,我察覺到周圍的村莊籠罩看一種異樣的氣氛,白色的喪幡隨處可見,吹鼓手們弄出的雜亂尖銳的音樂遠遠地傳到官道上,昔日車水馬龍的品州官道行人寥寥,這也加深了我的疑慮。我所想到的第一個災禍是戰爭,也許是新登基的端文和西王昭陽的舊屬所進行的反戈之戰。但是出現在我視線盡頭的品州城毫無戰爭跡象,落日餘輝下城池寧靜肅然,青灰色的民居、土黃色的寺廟和高聳入雲的九層寶塔仍然在夏日蒸騰神秘的氤氳之氣。

  有一個少年舉著長長的竹竿圍著幾棵老樹轉悠,我看見他將竹竿舉高了對準樹上的鳥巢,人瘋狂地跳起來,嘴裡罵著髒話,一隻用糙枝壘成的鳥巢紛紛揚揚地墜落下來,緊接著少年又搗下了一隻,他開始用竹竿把巢里的東西挑起來,我看見一堆破碎的鳥蛋落在土路上,更遠的地方則是一隻羽毛脫落肚腹鼓脹的死鳥。少年的古怪的舉動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跳過溝壕朝他跑過去,我發現少年停止了動作,他睜大驚恐的眼睛注視我,手裡的竹竿調轉方向朝我瞄準。別過來,你身上有瘟疫嗎?少年向我喊叫著。什麼瘟疫?我茫然不解地站住,朝身上看了看,我說,我怎麼會有瘟疫?我是想問你這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你為什麼平白無故地去搗毀鳥巢?難道你不認為鳥是最偉大的生靈嗎?我恨這些鳥。少年繼續用竹竿挑鳥巢里剩餘的東西,是一攤風乾的碎肉和一截發黑的不知是哪種牲畜的腸子,少年邊挑邊說,就是它們傳播了品州城裡的瘟疫,我娘說就是這些鳥把瘟疫帶到村里,害了爹和二哥的性命。直到此時我才知道品州城的災難是一場特大的瘟疫。我怔然站立在少年面前久久無言,回首再望遠處的品州城,似乎隱約看見了無數喪幡的白影,現在我意識到城池上空神秘的氤氳其實是一片災難之光。

  城裡打了十一天的仗,聽說是新燮王和北王的兒子打,留下幾千具士兵的屍體,屍體就堆在路上,沒人把他們運到亂墳崗去,天氣這麼熱,屍體都發爛發臭了。少年終於扔掉了手裡的竹竿,他似乎已經解除了對我的戒備,饒有興味地描摹著這場瘟疫,他說,屍體都發爛發臭了,蒼蠅和老鼠在死人肚子裡鑽來鑽去,還有這些鳥也成群地往城裡飛,畜生都餵飽了肚子,瘟疫就流行開了。你懂了嗎?瘟疫就是這樣開始流行的。品州城裡已經死了好多人,我們村里也死了好多人,前天我爹死了,昨天我二哥死了,我娘說過幾天我們母子倆也會死的。你們為什麼不趁早離開此地?為什麼不逃呢?不能逃。少年咬著嘴唇,眼裡突然沁出一滴淚珠,他垂下頭說,我娘不讓我逃,她說我們得留在家裡守喪節孝,一家人要死就死在一起。我莫名地打了個寒噤,我朝那個守喪少年最後望了眼,然後疾速奔上了官道。少年在後面大聲說,客官你去哪裡?我想告訴他,我艱難跋涉了一個夏天,就是為了來品州尋找雜耍班的蹤跡,我想告訴他一切,但晦澀深奧的話題已經無從說起。那個少年站在一座新墳和幾杆喪幡之間,充滿歆羨的目光送我離開災難之地。我能對他說什麼?最後我模仿鳥類的鳴聲向他作了特殊的告別:

  亡……亡……亡。我無緣再度抵達品州城,現在我喪失了目的地,整整一個夏天的旅程也顯得荒誕和愚不可及。當我站在岔路口茫然四顧選擇飄泊的方向時,一輛馬車從品州城那裡瘋狂地駛來,馭手是一個赤裸著上身的男子,我聽見他的古怪的激昂的歌聲,活著好,死了好,埋進黃土最好。馬車奔馳而來,馭手頭頂上麇集著一群黑壓壓的牛蠅,我終於看清楚車上裝載的是一堆腐爛的死屍,死屍中有戰死的年輕士兵,也有布衣百姓,堆在頂層的是一個五六歲的孩子,我注意到死孩子的懷裡緊緊抱著一把青銅短劍。

  馭手朝我掄響了馬鞭,他莫名地狂笑著說,你也上車來,都上車吧,我把你們一起送到亂墳崗去。我下意識地退到路旁,躲開了那輛橫衝直撞的運屍車。馭手大概是個瘋子,他仰天大笑著駕車通過岔路口,馬車跑出去一段路,馭手突然回身對我喊,你不想死嗎?你要不想死就往南走吧,往南走,不要停留。往南走,也許現在只能往南走了。我的逃亡路線現在已經混亂不堪。我在通往清溪縣的路上跌跌撞撞地走著,頭腦中空空蕩蕩,只剩下走索藝人腳下的那條棕繩,它在我的眼前上下跳動,像一道浮游的水波,像一條虛幻的錦帶,像黑夜之海的最後一座燈塔。

  在清溪縣的寶光雙塔前,我發現了雜耍戲班在此賣藝留下的痕跡,地上的一灘猴糞和一隻殘破的蹬技藝人常穿的紅氈靴。我向守塔的僧侶詢問了雜耍戲班的去向。僧侶的回答是冷淡而不著邊際的,他說,來了,又走了。我問他往哪兒走了,他說,清淨之目何以看見俗物的去向?你去問集市上的遊逛者吧。我轉身到果販那裡買了幾隻木梨。幸運的是果販與我一樣熱衷於南方的雜耍絕藝,他津津樂道地描述了幾天前那場精采的演出,最後他用秤桿指指南部說,可惜他們只在清溪演了一天,說是還要往南去,班上說要找到一個清平世界安營紮寨,哪兒是清平世界呢?果販嘆了口氣,他說,封國現在最太平了,他們大概往封國去了吧。好多人都在往那兒跑,只要你有錢買通邊界上的守兵,你就可以逃離該死的燮國了。我用拾來的小錐刀把木梨劈成兩半,一半塞進嘴裡,另一半扔到地上,果販詫異地望著我,他也許發現我吃梨的方式非同一般。你怎麼會迷上雜耍班呢?果販說,看你吃梨的樣子倒像京城裡的王公貴族。我沒有解答果販的疑問,我在想我的這場千里尋夢註定是充滿悲劇色彩的,作為對我苦苦追尋的回報,那個流動的雜耍戲班已經越過國境進入了封國,他們離我越來越遠了。走就走吧,這沒什麼。我喃喃自語道。

  客官你說什麼?果販好奇地盯著我問。

  你喜歡走索嗎?我對果販說,你記住,總有一天我會成為世上最好的走索藝人。我回到了寶光塔前面的廣場,在寺廟的石階上坐到天黑,前來燒香拜佛的善男信女漸漸歸去,僧侶們正忙於清掃爐鼎里的香灰和供桌上的殘燭,一個僧侶走到我身邊說,明天早晨再來吧,第一個香客總是鴻運高照的。我搖了搖頭,我想告訴他祭拜之事對於我已經失去任何意義,我面臨著真實的困境,虔誠的香火救不了我,能救我的只剩下我自己了。

  黑夜來臨,清溪縣歸於寂靜和涼慡之中,這裡的空氣較之品州地域潔淨了許多,隱隱地飄來薄荷糙和芝蘭的清香,我想這是因為清溪縣北面的湖泊和群山阻隔了品州城的瘟疫之菌。現在一個寧靜而普通的夜晚似乎來之不易了,我感到一種沉沉的睡意,朦朦朧朧聽見寺廟的山門被重重地關上了,我聽見晚誦的僧侶的篤的篤敲響木魚,後來我就倚著寺廟的黃牆睡著了。到凌晨時分我依稀感覺到有人在我身上披了一件薄衫,但我沒睜開眼睛,我真的累極了。

  我忠心的奴僕燕郎隨同曙色一起來到我的面前,當我醒來看見他懷抱著我的雙腳端坐不動,看見他的髮髻上沾滿夜來的露珠,我懷疑自己仍在夢中。我不相信燕郎再次跟上了我,並且伴我在清溪縣露宿了一夜。

  怎麼找到我的?我能聞到陛下身上的每一種氣息,不管相距多遠,我都能聞到。陛下覺得奇怪嗎?陛下覺得我像一條狗嗎?走了多少路?陛下走了多少路,我就走了多少路。

  我無言地抱住了燕郎,他衣衫襤褸,渾身濕漉漉的。我抱住燕郎就像抱住一株失而復得的救命稻糙。緊接著的別後長談是瑣碎和面面俱到的,在談話過程中我敏銳地感覺到我與燕郎的主僕關係正在消失,現在我們兩人就像一對生死同根的患難兄弟。就在清溪縣嘈雜的擠滿南遷難民的客棧里,我作出了一生中最重要也是最輝煌的決定。我告訴燕郎我的漂泊旅程已經結束,我想留在清溪苦練走索絕藝,然後在臘八節那天當眾獻藝,我說兩個人也可以組成一個雜耍班,而我無疑將成為世上最優秀的走索藝人。

  怎麼練呢?燕郎沉默了良久,而後提出了一系列實際問題,上哪兒去找教習的師傅?上哪兒去找走索的器械和空地呢?不需要那些東西。我推開客棧的窗戶,指給他看院子裡的兩棵酸棗樹,我說,看見那兩棵樹了嗎?它們就是上蒼賜予的最好的索架,你只要替我找到一根拇指粗的棕繩,我明天就可以開始練習了。陛下去走索,那麼我就學踏滾木吧。燕郎最後向我露出會心的一笑,滾木隨處可見,他說,陛下在空中走索,那麼我就在地上踏滾木吧。一切都是從那個夏末初秋的早晨開始的,我記得那天清溪縣的天空很藍很高,太陽很紅很大,客棧里的投宿者還在初來的秋風裡酣睡,我從左邊的酸棗樹爬上去,搖搖晃晃站在凌空的繩索上,重重地跌落,然後我從右邊那棵樹爬上繩索,重重地跌落,如此循環往復,我聽見我發自心靈深處的叫喊是多麼狂熱多麼悲壯,燕郎仰視著我,消瘦的臉上掛滿了晶瑩的淚光。站在客棧門前的小女孩大概是店主的女兒,她睡眼惺忪地觀望著我初學走索的情景,起初小女孩一邊拍手一邊嘻嘻地笑,但突然間她發出了一種受驚的哭聲,小女孩邊哭邊往客棧里跑,小女孩邊跑邊叫,爹,你來看那個人,那個人他在幹什麼?

  客棧里的人普遍認為我是個遊手好閒的破落子弟,在他們看來我每天堅持的走索練習只是一種奇癖,他們憑窗觀望,朝我和燕郎指指點點,嘲謔譏諷或者橫加評判。對此我視若無睹,我知道我是在高空懸索之上,而他們的行屍走肉將永遠滯留在紅塵俗泥之中,我知道只有當我站在高空懸索上時,才有信心重新蔑視地上的芸芸眾生,主宰我的全新的世界,我知道我在這條棕繩上拾回了一生中最後的夢想。我發現我的高空平衡能力是如此卓越神奇,一切都是無師自通,當我在一個細雨繽紛的早晨輕鬆走完長長的懸索,整個世界在我的腳下無聲地飄浮起來。九月秋雨點點滴滴灑落在我的臉上,悲情往事像殘花敗蕊在我的心中重新開放,我淚流滿面地站在懸索中央,任憑棕繩的反彈力將我上下震盪,我的身體和靈魂一起跳躍起來,墜落下去,這是一種多麼自由而快樂的伎藝,這是我與生俱來而被生活所湮沒的美妙伎藝。我終於變成了一隻會飛的鳥,我看見我的兩隻翅膀迎著雨線訇然展開,現在我終於飛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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