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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載初元年皇太后武照多次夢見了遙遠的周朝,夢見她的周王室的祖先,那是一個悠長而美好的時代,它的輝煌而文明的歷史使老婦人淚濕錦裳。有一天早晨皇太后武照滿懷激情地向睿宗皇帝和上官婉兒敘述了夢中的周朝,她說她要把夏曆改為周曆,讓天天流轉的歲月也按照周的曆法來流轉。十一月因此成為歲首和正月,正月以後是臘月,臘月以後是一月,一年便剩下十個月了。

  皇太后武照的頭腦里充滿了改天換地的奇思異想,改過曆法後又改了十幾個文字,其中包括天、地、日、月、星、君、臣、人、照等字,武后最喜歡的新字莫過於照,這是她的名字,照如今被改寫為瞾,無疑是化平庸為神奇的一筆,它給人以某種日月相映於天空的聖潔的聯想,這個新創的瞾字為皇太后一人獨用,後來成為許多人可望而不可及的禁用之字。奉命起糙了十七個新字的鳳閣侍郎宗秦客是武后的姑表兄弟,細心的朝臣們發現光宅年以來皇太后的親族像雨後春筍從朝廷各個角落破土而出,武承嗣已高踞尚書左仆she之職,武攸寧繼任納言官位,而粗鄙暴躁的武三思也被皇太后提任為執掌兵權大任的兵部尚書,至於內親以外的男寵薛懷義,這年臘月官拜右衛大將軍,受封為鄂國公,進出洛陽宮時再也不需以袈裟披身了。武門一族飛黃騰達的時候李姓皇族卻多已沒入幽冥之中,這一年秋天已故高宗皇帝的三子上金和四子素節終於難成漏網之魚,秋官侍郎周興告兩位藩王懷有謀反之心,於是刑部捕吏分成兩路前往隋州和舒州押解澤王李上金和許王李素節到洛陽聽審。從舒州到洛陽的一千八百里路是一次悽愴之旅,許王素節心如死水,木枷和馬背上的淚痕已經被黃塵吞咽,就像他對長安後宮舊事的辛酸的回憶,從前那個武昭儀的形象在他的記憶中像紙頁漸漸枯黃,但素節清晰地記得亡母蕭淑妃與武后的那段冤家天敵似的故事,它是一塊巨鐵,生長在素節的心中,會生鏽卻不會消遁。想起從前曾不止一次地對妻兒說,我能活到今天純屬僥倖,我不知道皇太后還能讓我活多久,索節枯槁的臉上不由得浮出一種宿命的微笑。羈途之上秋意肅殺,雁群掠過荒糙去南方尋找溫暖的棲所,許王素節卻要去洛陽奔赴命定的死亡之地。半途中許王素節看見過一隊抬棺出殯的行列,吹鼓聲哭喪聲和披麻戴孝的人群使他的眼睛流露出艷羨之光,許王素節問他的兒子瑛,死者是什麼人?瑛說,大概是本地的殷實富戶。許王素節又問,死者是病死的嗎?瑛說,大概是病死的,布衣庶人還能怎麼死?許王素節一時無言,沉默良久後突然說,做個布衣庶人也好,能病死家中就更好了。家人們聽聞此言都背過臉去,任憑淚水再次滴落在囚車和黃土之上。

  捕吏們遵從密令在洛陽以南的龍門勒死了許王素節。兩天之後素節的兄弟澤王上金在洛陽的囚牢里得到了這個消息,上金說,為什麼要告訴我這個消息?是要我自己動手嗎?上金的目光移向房梁,果然看見一條白絹懸在那裡,上金就說,自己動手也好,省得你們的蟲豸之手弄髒了我的身子。獄吏們隔著木柵觀望著上金,上金一邊拉拽樑上的白絹一邊吼叫起來,還守在這裡看什麼?快去向皇太后報功賀喜吧告訴她該殺的都殺了,現在她可以讓大唐天下改姓武啦。有人說許王素節和澤王上金還是幸運的,作為皇太后武照深為厭惡的皇室後代,他們畢竟比別人多活了幾年。皇太后武照有一天聽見周朝的先聖們在她耳邊敲響了一百口鐘鼓,鐘鼓之聲從早晨到黃昏悠然齊鳴不絕於耳,整個紫宸殿在她腳下微微震顫,皇太后武照的雙頰猶如少女般地一片緋紅,目光猶如仙子般地明淨而美麗,她告訴上官婉兒她聽見了神奇的天籟,她說,把紫帳珠簾都拉開吧,我要看清先聖們把我領向哪一個地方。

  垂掛多年的紫帳珠簾被宮人們合力拉開,於是皇太后武照看見了紫宸殿外的滿天晚霞,她看見一個輝煌的世界擁抱了六十年的夢想。

  睿宗

  我踩著七哥哲的肩膀登上了帝王之位,但那不是我想成就的大業。在我眾多的皇裔兄弟中,不想做皇帝的,或許我是唯一一個。有人說正因為如此,我母親才把我扶上了許多人覬覦的大唐金鑾之殿。我登基之時適逢李敬業在江南起兵叛亂,江湖之上烽火狼煙,民不聊生,我似乎是在一種恍惚如夢的狀態下加冕為皇的,有一些堅硬的不可抗拒的力把我從安靜的東宮書院推出來,推上一個巨大的可怕的政治舞台。在這裡我心跳加劇,耳鳴眼花,我可以從各處角落聞到我祖先和先祖父皇殘留的氣息,我的哥哥們殘留的氣息,都是與陰謀、爭鬥和殺戮有關的血痕和眼淚。我害怕。我真的害怕。我告訴我自己,冠冕龍袍都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我沒有力量也沒有必要承負一國之君的重任,沒有人要我承負一國之君的重任,但是我仍然害怕,無以訴說的恐懼恰恰無法排遣,就像青苔在陰濕的池邊一年一年地變厚變黑。作為仁慈的高宗皇帝和非凡的武后的么子,我更多地繼承了父親的血氣和思想,唯願在皇宮紫帳後求得安寧的一生。恐懼和平淡是我的天性,我害怕,我真的害怕,因此當李敬業之亂平定後,母親下詔把朝廷大權歸還給我時,一些朝廷老臣歡欣鼓舞,我卻在紫宸殿上高聲叫起來:

  不,我不要。我母親當時露出了會意的璀璨的一笑,她的那雙美麗而銳利的眼睛直視著我說,為什麼不要?如今叛亂平息,社稷復歸正途,是把朝政歸還給皇帝的時候了。

  我說,不,不管什麼時候,只有母親執掌朝政才能乾坤無恙國人安居樂業。我看見武三思、蘇良嗣、韋方質等一班臣吏在殿下頷首附和我的推辭,而母親的蒼勁的十指飛快地捻動著她的紫檀木球,她的遲疑只是短短几秒鐘,最後她說,既然皇帝決意辭政,那麼我就再熬一熬我這把老骨頭吧。

  人們知道那才是武后的真話。

  連百姓都說,當今皇帝是個影子皇帝,只知吃喝玩樂,對世事不聞不問。那是真的,是文明年和垂拱年間的宮廷現實。問題是我為什麼要去管那些令人頭疼的國事呢?我母親喜歡管,而且她已有治國之癖,那麼就讓她管吧。我與七哥哲從小手足情深,他被舉家放逐均州之前,母親容許我與他晤面道別,當然那是隔著囚室窗欄的道別。七哥做了五個月的皇帝,從萬歲爺一夜間淪為廬陵王,他的枯槁的面龐和茫然木訥的表情處處可見這種殘酷的打擊。我看見他以嘴咬著袖角在囚室里來回踱步,就像一隻受傷的迷途的野獸。七哥撲到窗欄前來抓住我的手,但被監卒擋開了,七哥以一種絕望的求援的目光望著我,旭輪,幫幫我,他喊著我幼時的名字,聲音沙啞而激奮,別讓我去均州那鬼地方,求你開恩把我留在洛陽,要不去長安也行,千萬別把我摔到均州去。我看著那隻抓著窗欄的痙攣著的手,一時說不出話來,只是下意識地搖著頭。別拒絕我,你能幫我,七哥幾乎喊叫著我的名字,旭輪,旭輪,你做了皇帝,你下一道赦詔就能把我留在京城。念在多年手足情份上,下詔幫幫我吧。

  我覺得有什麼東西堵住了我的喉嚨,我費了很大勁才吐出一些斷斷續續的字句。不

  母后我沒有母后七哥當然懂得我的意思,我看見他臉上的一片亢奮之光漸漸復歸黯然,接著他像被利器擊中突然跌坐在地上,他拖著頭開始低低地哭泣起來,我聽見他一邊哭一邊申訴著他的委屈和怨憤。為什麼這麼狠心?我只是隨口說說而已,我說把皇位送給岳父有口無心,只是說說而已,為什麼要這樣懲治我?七哥李哲痛苦地咬著他的衣袖,他說,旭輪,你幫我評評這個理,一句意氣之語就該擔當如此重罪嗎?

  我說我不知道,其實我知道七哥的悲劇根源不在於那個話柄,在於他對母后的諸種拂逆,或者說是在於他的那種錯誤的君臨天下的感覺,他以為他是皇帝,他忘了他的帝位也是紙狀的薄物,忘了他的背後有比皇帝更強大的母后。我以惺惺惜惺惺的角度領悟了七哥的悲劇,但我無法向悲傷過度的七哥道破這一點,我害怕站在旁邊的監卒,他們無疑接受了我母親的一些使命。母后,母后,她不喜歡我,她恨我,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麼?七哥的哭訴最後變成一種無可奈何的喃喃自語,他抬起頭以淚眼注視著我,旭輪,我此去流放之地,凶多吉少,有生之年不知是否還能回來,也不知道以後還能不能見到你。你是仁慈寬厚之人,如能把帝位坐滿二十年,該是我的福音了。我知道他的話里的寓意,心裡竟然一陣酸楚,七哥把他的未來寄望於我,這是他的不幸也是我的不幸,只有我清楚我幫不了他,我無法從母親手裡解救任何人,甚至包括我自己。我對悲哀的七哥能說什麼呢?我說,一路上山高水長,多多保重吧。惜別之日秋風乍起,有無數枯黃的樹葉自空中飛臨冷宮別院低矮的屋頂,颯颯有聲,園中閒置多年的鞦韆架也兀自撞擊著宮牆和樹幹,秋意肅殺,別意淒涼,我突然意識到洛陽宮裡的眾多兄弟也像那些樹葉紛紛墜落離去,如今就剩下我一個人了,我一個人留在茫茫深宮裡,剩下的將是更深的孤寂和更深的恐懼。我送給七哥一支珍藏多年的竹笛,作為臨別贈物,我說,旅途之上,寒燈之下,以笛聲排遣心頭煩悶。我看見他收下竹笛,放在床榻上,我不知道七哥是否會像我一樣愛惜那支竹笛,但不管如何,我已經做了我想做的事,讓我的竹笛陪七哥走上貶逐之路。除此之外,我還能做什麼?

  那支竹笛是多年前詩人王勃給我的贈物,當我把它從箱中取出轉贈廬陵王時,我的宮廷生活中的最美好的一部分也將變成虛無的回憶了。我不想掩飾我與王勃的一段刻骨銘心的友情,人們總是在猜測兩個形影不離的男子的關係,猜測他們在床幃之後會幹什麼樣的古怪勾當,但是我可以向列祖列宗發誓,當我和王勃從前抵足而眠時,我們只是談天說地背誦詩文,或者聽風聽雨,別的什麼也沒做,我們不會做古怪的後庭鴛鴦之事,因為我不是深諳此道的六哥李賢,而王勃更不是那個下賤的奴才趙道生。王勃少年時代詩名遠揚,我喜歡他詩作里那種清奇悠遠的境界和天然不羈的詞句,我第一次讀到王勃的詩就擊節稱嘆。當時的東宮學者們對我說,既然相王如此酷愛王勃,何不讓他進宮陪相王讀書?我說,這個人肯定心高氣盛,只怕請不來他。東宮學者們說,小小王勃,怎敢違抗皇命?何況王勃的父兄都在朝廷任官,如此好事於他們該是求之不得。是王勃的哥哥吏部侍郎王把他領到宮中來的,初見王勃,我驚異於一種詩人合一的奇蹟,他的清峻之相和淡然超拔的神情使我頓生敬慕之心。王說,我這位兄弟性情狂妄不羈,常有自命不凡的言語,如今侍奉相王讀書作詩,凡有冒犯之處,相王儘管嚴厲責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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