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太子賢對母后存有敬而遠之的戒備心理,這種戒心在太子弘暴亡合壁宮之後愈演愈烈,太子賢儘量減少去洛陽東都與父皇母后相聚的次數,令武后震驚的是太子賢連續兩次藉故推諉她精心張羅的家宴。

  太子賢第二次以腸胃不適之由推辭宴請時,武后的臉上已經聲色俱厲,什麼腸胃不適,你是出於恐懼和防備之心。我知道你怕什麼。武后以一種哀恨交加的目光審視著太子賢,冷笑數聲說,你懷疑我毒死了你哥哥弘?你懷疑我有毒殺親子的怪癖?武后似乎知道她與賢母子間的那層陰翳從何而來,她曾經刻意地向太子賢回憶當年在驛路上臨盆分娩的種種艱辛,賢只是默默地傾聽,但武后從賢英武瘦削的臉上感受到的仍然是懷疑、隔膜和拒絕,武后深知那層陰翳像蛛網一樣纏結在他們母子之間,已經揮之不去了。太子賢久居東宮,對父皇母后所在的東都洛陽無所眷戀,這一點高宗也覺察到了,當高宗向武后念及百里之外的太子賢時,武后無法掩飾她對太子賢的不滿和怨意,武后說,賢在長安臨朝受政固然成就可喜,但是陛下不覺得賢有違孝悌之道嗎,終日廝混於弄臣孌童之間,卻無暇來洛陽稍盡人子之禮,雖然陛下寵愛賢,但我想起他就覺得寒心。高宗注意到皇后談起太子賢時總帶著不悅之色,他以為皇后主要是討厭賢與侍奴趙道生的龍陽斷袖之好,婦人們通常都對這類事情深惡痛絕。高宗因而列舉歷代君王與男寵們的軼聞趣事以消除皇后的婦人之見,他並不知道如此勸解於母子相背之癥結是南轅北轍。皇后對高宗說,陛下博聞強記,寬容並蓄,賢的德操恐怕是永遠不能與陛下相擬了。皇后漫不經心地捻玩著她的紫檀木球,眼前卻浮現出多年前在岐州萬年宮撞見高宗與姐姐武氏相擁而眠的情景,那是令人尷尬的一刻,皇后想假如那年夏天姐姐沒有跟隨他們去離宮避暑,假如她適時地阻止了姐姐與高宗的幽情,現在桀傲不馴的太子賢或許是另易其人了。洛陽宮裡的母親因此常遣快騎向京城裡的太子賢傳遞家書,母親以政道孝綱訓子,字裡行間隱約埋藏了一座憤怒的火山。太子賢對於韓國夫人沒有留下任何記憶,只聽說她吃了有毒的山菇而香消玉殞,父皇一直不忘韓國夫人,他後來續情於韓國夫人的女兒賀蘭氏就是佐證,賀蘭氏被父皇封為魏國夫人,也曾經艷驚六宮粉黛。令人唏噓的是那美麗的母女倆最終殊途同歸,魏國夫人死於另一次蹊蹺的毒宴,內侍省記錄下毒的兇犯是武惟良和武懷遠,據說那是武氏家族的一次家宴,但是一碗肉湯卻是有毒的,魏國夫人喝了肉湯,也因此像她母親那樣口吐黑血倒在餐桌之下。太子賢知道母后立刻處斬了疑兇武惟良和武懷遠,她的兩位堂兄弟。曾有人推測武氏兄弟欲she白鹿卻得野兔之屍,但是太子賢始終覺得這種推測缺乏推敲,武氏兄弟沒有理由毒殺母后,就像他們沒有理由毒殺魏國夫人一樣,因此他更相信世人所傳武氏兄弟只是一雙替罪羊。

  太子賢曾經對太子洗馬劉納言流露出一個隱晦之念,他對劉納言說想看看韓國夫人的畫像,劉納言的回答則機警而一鵠中的。韓國夫人當初以皇親國戚之尊入宮,無須請畫師為其畫像,畫像必將無處可尋。劉納言含笑說道,殿下或許可以從天后口中聞聽韓國夫人的天姿國色?她們畢竟是同胞姐妹。區區小事何須驚動太后?太子賢訥訥而言,我聽說魏國夫人容貌酷肖其母,殿下可以從中想見韓國夫人的風采。劉納言說。魏國夫人亡命於毒宴已有數年,我連她的容貌都了無印象,又怎麼做攀樹逾牆之憶呢?

  那麼殿下就以賀蘭敏之作鏡以鑒韓國夫人之光彩,子肖其母,他或許是韓國夫人的活肖像吧。劉納言又說。太子終於無言,那時候賀蘭敏之暴屍於放逐途中的消息剛剛傳入宮中,太子洗馬劉納言的一番諫議貌似愚蠢,但個中深意已被太子賢領悟在心。太子賢后來對劉納言哀嘆三聲,他換了種輕鬆語氣問劉納言,我是父皇的兒子,你說是不是?我的身上流著父皇的血你說是不是?

  太子洗馬劉納言說,是的,殿下是大唐皇室的正嗣,江山社稷唯此為憂,後宮傳奇飛短流長何足掛齒?於是太子賢從牆上摘下一桿金鞘馬球棍,他將馬球棍在空中掄了一圈、兩圈,似乎想藉此拋卻心裡那個沉重的負荷。去召集東宮所有馬球好手,太子賢大聲吆喝起來,這麼好的天氣,我們打球去。太子賢騎上了父皇贈送的西域汗血馬,出現在御苑的糙場上,一身戎裝使他顯出英武本色,那也是太子賢從小酷愛的裝束,紅纓頭盔,重紋鎧甲和掛刺馬靴,太子賢總是像一個將軍似的馳騁於御苑球場,策馬擊球之間喜笑怒罵皆形於色,東宮的宮人們對此已習以為常。 儀鳳元年的年號來源於陳州府的上奏,奏書說有人在陳州水邊看見了鳳凰,所有人都相信了虛幻的鳳凰之說,因為那是大吉之兆。武后聞訊對高宗說,再改一次年號吧,儀鳳的年號或許可以給社稷帶來祥瑞和富庶。如此上元三年又變成了儀鳳元年。太子賢不知道母后為何如此熱衷於改換年號,顯慶、龍朔、麟德、乾封、總章、咸亨、上元,如今又是儀鳳,大唐朝代的年號在母后的心血來cháo下已經面目破碎,莫衷一是。東宮的學者們對此頗有微辭,他們認為混亂的年號不利於典籍史書的修訂,但是沒有人為此向朝廷進諫,沒有人會冒險觸怒一代天后,事實上武后對年號的隨意更改緣自北門學士的煽動,而東宮學者們把追隨武后的北門學士們當成了政治學術領域的勁敵,北門學士們以聖哲自居,以冷眼輕覷太子身邊的張大安、劉納言、薛元起等人,東宮學者們在憂憤之餘便把希望寄托在太子賢身上,《後漢書注》其實就是一種勾心鬥角的產物,張、劉、薛三人合力幫助太子賢修撰這部巨著,其挑戰和示威的目的也就不言而喻了。

  儀鳳元年太子賢將《後漢書注》呈獻給洛陽宮的高宗,高宗喜逐顏開,就像賞賜當年修撰《瑤山玉彩》的李弘一樣,高宗命東宮差役帶回了滿滿一車的金銀布帛作為賜物。但是差役同時也從洛陽捎回了武后的禮物,是兩本用黃絹包紮的書冊,一本是《少陽正范》,另一本是《孝子傳》,兩本書都是由北門學士執筆修纂。

  書籍的一去一返也是一個歷史掌故了。

  太子賢收到母后的贈書後發出一聲冷笑,他指著《少陽正范》對趙道生說,你懂這個書名嗎?少陽正范就是太子正范,或許我解溲放屁她也反對,太子賢行坐不歪又何須她的正范?緊接著太子賢又拿過《孝子傳》翻了幾頁,《孝子傳》是給不孝之子讀的,如此說來她已經視我為不孝之子了,太子賢說話之際牙齒咯咯顫響,猛然把書砸在地上,他說,什么正范什麼孝子,這書只配擦了宮人的屁股。一旁的趙道生驚嚇不淺,他知道太子賢的放肆之語是出於積聚多年的火氣,但是這種違背理智的火氣對於整個東宮都有害無益,於是趙道生小心地拾起地上的書冊,柔聲勸慰著太子,但是太子賢深深地沉入了激憤之中,太子賢低吼一聲拔出星月寶劍,揮劍斬向頭頂的一根繩絡,應聲落地的是一盞鑲有水晶珍珠和瑪瑙的宮燈。

  那是東宮最昂貴最華麗的燈盞。

  趙道生後來屢次提及燈盞落地的一瞬間,他說太子賢與武后矢志相抗的決心在這一瞬間暴露無遺。

  正諫大夫明崇儼遠在洛陽,太子賢不記得他是否曾在洛陽宮的聚會上見過他,他只聽說明崇儼的法術精深,祛病診疾自成一路,父皇和母后對他視若神明,所以當東宮坐探從洛陽宮帶回消息說明崇儼在武后面前攻訐太子時,太子賢茫然不解,他說,我與此人素不相識,從何結怨?再則區區江湖術士信口雌黃,我何必與他錙銖必較?

  太子賢的寬容很快就被愈傳愈烈的流言激變成一團怒火。趙道生在一個鳥語花香的春夜向太子第三次轉述了明崇儼的諫言,明崇儼向武后讚嘆相王李旦高貴仁厚之相,向高宗皇帝讚嘆英王李哲容貌舉止酷似先祖太宗,唯獨對太子賢的面相竭盡貶低中傷之能事。太子賢命相孤寒,恐怕日後難持大唐社罷,趙道生在枕邊摹仿明崇儼說出最後一句話時,太子賢突然把他推下了床榻。

  滾開。太子賢的臉在月光燭影下扭曲著,迸發出一種暴怒的青光。殿下息怒,小奴只是如實稟告明崇儼的誣謗之詞。趙道生就勢跪在榻下說。滾開。太子賢仍然低聲吼叫著,他抓過趙道生的衣袍跳下來,用袍袖拴住了趙道生的脖子,我要勒死你這個搬弄是非的賤奴才,他一邊罵著一邊勒緊趙道生的脖子,我恨死了大明宮裡的飛短流長蕭牆之禍,恨死了你們這群唯恐天下不亂的奴才,我要把你們全都勒死。

  趙道生努力掙脫著太子賢就地取材的絞套,不要勒死我,不要勒死你忠心的奴才,趙道生驚恐地狂叫著,他感到太子賢的手漸漸地鬆開了,那隻手在他光裸的肩背上鬆軟地滑過,停留在他的臀後,一切又復歸平靜,趙道生舒了口氣,回過頭來朝太子賢嘻地一笑,我知道殿下不忍心殺我,殺了我誰還能侍候好殿下的飲食起居?誰還會把洛陽宮的消息一字不差地傳給殿下呢?太子賢那夜的情緒變幻無常,有很長時間他與趙道生默然相對,靜聽春夜沙漏之聲。後來他們各懷心思相擁而睡,趙道生很快就睡著了,但他又被太子賢推醒了,他看見太子賢用一種陰鬱而威嚴的目光注視著自己,太子賢說,你別睡了,今夜啟程潛往洛陽,我要你五天之內殺了明崇儼那可惡的老賊。幾天後洛陽城裡出了那件轟動朝廷的命案,正諫大夫明崇儼在深夜出宮歸家途中被人刺殺。據明崇儼的幾名侍從描述,那夜月黑天瞑,刺客從路旁大樹突降於明崇儼的馬前,行兇及逃遁速度之快令人猝不及防,他們只看見刺客的黑衣在奔馬上一閃而過。人們說刺殺明崇儼的刺客絕非攔路的劫盜,人們猜測明崇儼死於他與洛陽宮的曖昧而危險的關係。

  高宗皇帝下令大理寺緝拿那個神秘的刺客,詔告張貼於長安和洛陽的大街小巷,但是一年光陰悄然逝去,明崇儼的命案卻依然是霧中看花。太子賢知道母后從一開始就在懷疑他。當他們在洛陽宮共度調露元年這個災難歲月時,母后多次提到明崇儼的名字,她的哀惜的語氣和銳利的目光無疑是一種譴責。太子賢也因此相信她對明崇儼的寵信非同尋常,愈是這樣他覺得明崇儼更是死有餘辜了。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你知道這個朝典嗎?有一次武后直截了當地試探了太子賢,假如你也犯了法,父皇母后該怎麼治罪於你呢?與庶民同罪。太子賢鎮定自若地回答道,兒臣自幼熟讀詩書,朝典條例自然也銘記心中。

  我就見不得你這種自作聰明的習氣。武后冷笑著給太子賢敲了一記警鐘,她說,不要想瞞我的眼睛,沒有什麼能瞞騙我的眼睛。我放不下的只是一份舐犢之情,但是我眼看著你在一點點地傷透我的心,你已經視我如仇敵,我已經從你的眼睛裡看出來了。太子賢記得他當時下意識地轉過臉去看母后身邊的侍婢上官婉兒,看上官婉兒手中的紈扇,但是武后突然怒喝一聲,看著我,為什麼不敢看著我?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