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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活著的聲音。

  ****

  風鑽入耳朵,鋼鐵的內芯發出了爆裂的聲響,馬克從內部炸開。他看著懸浮在面前的鏡子,發現自己的臉一半是人的血肉,一半是鋼鐵和齒輪,他的耳朵里傳來滴答滴答的聲音,他的手上有一把刀。

  我的內在是什麼樣的?馬克迷茫起來。他環顧四周,這裡是一條大路,沒有盡頭,兩側長著森林和它黑色的影子,隱約能看見狼的尾巴掃過雪地,沙沙作響。

  馬克只穿了一件T恤,他凝視沒有任何支撐物、懸停在他面前的圓形鏡子。

  雪落到他的肩膀上,像個吻。

  我的內在是怎樣的?馬克越來越害怕,越來越懷疑。

  他舉起刀子,刀刃模糊得倒映著他的臉,他是個半機械半人的怪物。

  馬克無法忍耐,他用力將刀子捅進了自己的胸膛,痛得跪到地上。

  黑色的血從傷口旁邊緩緩流出,馬克不知道它是機油還是血液。它是純黑色的,聞起來像冰雪。

  馬克拔出了刀子,黑色的血從胸前噴濺而出……

  馬克醒來了。他全身是汗,痛到抽氣,灰色T恤被汗水完全打濕。他呼吸不上來,身體被疼痛所包圍,因為恐懼和痛苦他發出嗚嗚的呻吟,大口地喘氣。

  “馬克。”有人叫他的名字。

  “同伴”,馬克想。他下意識地揪住“同伴”的衣服,抓緊他,把頭抵在他的胸口喘氣。他頭髮上的汗水浸入“同伴”的衣服。

  幻想成為了真實――一如既往的,幻想會在最痛苦的時候成為現實。他總是想像“同伴”的存在,想像他的陪伴。

  同伴摟住他的身體。

  “我夢到我一半是機械……一半是血肉,我把刀子捅進身體……月光下,我看不清……流出的到底是血還是機油……”

  他講述這個夢,講述讓畫面栩栩如生,他能夠非常清晰地回憶起他的血是怎麼噴she而出。他的身體承受了這個幻想,痛到無法控制。

  “同伴”安慰他,擁抱他,給予他人類特有的體溫。他是溫柔的、溫暖的,代表著虛無的愛。馬克需要愛,他需要通過想像同伴”的存在而感受它――感受愛。

  然而馬克不確定自己是不是摸起來像人類,他嘴唇發著抖,處於無法抽身的驚恐里。

  “同伴”讓馬克躺下來,他把手放在馬克的手背上,緊緊地握著它。

  馬克全身都被汗打濕,但他不敢去換衣服,他害怕脫下衣服看見自己的腹部是齒輪和機械,他抱住“同伴”,不準備鬆手。

  他有一個意識在說“是我在抱住我自己”,有一個意識在說“他是真實存在的”。

  實際上,馬克一直都清楚“同伴”是他無窮的想像所構造而出的產物,是一個虛擬的、比機器人更加不真實的虛空。但他還是那麼期待和需要他的擁抱和愛。

  他縮在“同伴”的擁抱中。

  他只有他的愛。

  他永遠都有他的愛。

  安迪陪在被噩夢驚醒的馬克的身邊,馬克緊緊地抓住他的衣服,像風暴中的落水者緊緊抱住木板。

  安迪一向不喜歡被人類擁抱,他們的身體太柔軟了,顯得很噁心。

  馬克濕漉漉的,安迪聞到他身體上的汗臭味,馬克是個糟糕的事物,身體贏弱,精神失常。他嗚嗚地呻吟,魔怔一般嘟囔著剛剛的夢境。

  “我很害怕……到處都是血……”

  安迪沒有推開馬克,他深刻地感到自己在被需要,這種需要和人類希望與他發生性關係不同,這種需要更簡單、更直白、更徹底,這種需要是一個精神失常被噩夢掌握的人對安慰的渴望。

  安迪突然意識到,馬克購買他可能一部分是為了性,但不是全部都為了性。而馬克用蘋果和言語來控制他,是因為他除了安迪什麼也沒有。

  馬克的確是安迪通往自由的絆腳石,但馬克那麼需要他,馬克對他的需要那麼真實。

  安迪把手放在馬克的手背上,握住他微顫的、細瘦的手指。他讓馬克躺下來,可馬克還是緊緊地抓住他,抱著他的肩膀。於是安迪也躺下來,他摟著馬克。

  這感覺很詭異,他在擁抱一個人類,他可以推開他,但他沒有。

  他感到了同情?為什麼一個性愛機器人需要同情這個情感?

  馬克是個怪物,他很柔軟,沒什麼肌肉,白得讓人討厭,有點小肚腩,腳踝很細,身體上有傷痕,被汗打濕了,散發出人類特有的臭味。但安迪卻把臉貼在他的身體上,感受馬克自發的體溫,感受馬克心臟的跳動,感受馬克cháo濕又炙熱的呼吸。

  如果我現在殺死他,他就會變得冰冷、僵硬,不會再流汗和發顫,安迪想。

  可這一刻他想要一個柔軟、溫暖、散發出人類汗臭味的馬克,噁心又令人討厭的馬克,能被他輕易殺掉的馬克,試圖控制他、總在發布命令的馬克。

  安迪把臉貼在馬克的頭髮上,馬克在他的懷裡入睡。

  自由、承認、被需要……這都是成為人的條件,他更想要哪一個?

  安迪不知道,他只是摟著馬克,摟著這個名叫人類的怪物。

  05

  馬克一直在夢中,他睡得從來不沉。

  當他被輕微的動彈打擾而醒來時,寒冷冬季里的太陽尚未升起。馬克眯起眼睛,看著微光中的房間。不夠整潔的空間,老舊的家具和灰濛濛的調子,這就是他一直生活的地方。

  “同伴”擁抱著他。

  馬克的幻想總會從夢境延續到現實,但此刻,他的理智把情感往回拉――他無法抑制地想起這個人是安迪。

  這一瞬間,馬克覺得安迪是一個完整的人,一個為了欲望而苦苦追尋的人,一個能夠給人提供安全和愛的人,一個柔軟的、有著體溫的人。

  那個製造安迪的人會想到這一刻嗎?這一刻,有一個不那麼像人的人類,把安迪當作人來看待。

  馬克閉上眼睛。

  他只想裝睡,讓此刻更長、更寬廣。

  無論他從安迪身上得到的是什麼,無論安迪與他的關係變成怎樣,他都希望沉浸在這樣的擁抱里。

  它是真實的,那麼真實,那麼真切,它不是幻想也不是精神失常,它有一絲病態,它來自一個人造的物品。

  馬克把放在安迪腰部的手移動到他的肩膀,他把臉貼在他的胸膛上。安迪沒有心跳,他的身體裡什麼聲音也沒有,馬克知道如果他再仔細聽,或許能聽見一點兒機械聲。

  安迪的心臟。馬克想。

  他就這樣聽見了安迪的心跳,它那麼真切,那顆柔軟的心臟就跳動在安迪的胸膛中。

  這並不是馬克刻意的想像,它是共情的產物,它代表馬克的潛意識。

  我在潛意識裡認為安迪是人類?馬克想。

  他的共情會出賣他,把他最底層的想法帶到水面上。

  馬克離上一個真實的擁抱很遠,他總以為想像能夠解決所有的需求問題,而如今一個真實的擁抱讓他無所適從。他小心地把臉貼在安迪的胸膛上,他可以把他想像成“同伴”,可以把他想像成他曾經愛的每一個人,可以把他想像成傷害過他的每一個人,可以把他想像成他幫助過的每一個人……一個真實的擁抱里有一長串的可能性,像樹上掛著的蘋果,也像蘋果的籽――它擁有更多的、更多的可能。

  馬克很想流眼淚,他的過去都從海洋深層翻上來,他覺得很滿足,也很孤獨。

  他把臉頰小心地貼在安迪的胸膛上。

  溫熱的、有心臟跳動聲的胸膛。

  安迪知道馬克已經醒了,但這個古怪的人類卻裝作他還在睡夢中。此刻,他仿佛一個漩渦,一點兒、一點兒地吞沒安迪。

  馬克的擁抱里沒有一絲的性,他擁抱安迪的方法像擁抱一塊海上的木板。他依賴他,需要他,用一種扭曲又奇怪方式在“愛他”。

  馬克是個骨骼僵硬,身體柔軟的怪東西,安迪能察覺到他身體中那顆柔軟的紅色心臟。馬克的身體由全然的血肉組成,而安迪知道自己就是模仿這種生物製造而出,他擁有類似的機制,卻有著截然不同的構造。他看起來比馬克更像完整的人類,但內里,馬克比他豐富上好幾十倍。

  安迪聞著馬克身體的味道,他把鼻尖埋進馬克的頭髮里,深深地嗅著他的體溫。安迪並不喜歡人類的味道,他討厭一切試圖使用他的人的味道。說實話,馬克的味道和他們相差無幾,但他卻希望去了解。

  馬克總有一種微顫,像台壞掉的機器,內部出現了問題,反映在身體表面。

  安迪把手放在馬克微顫的背後,他在擁抱他時體會到一種恐懼中的快感。他像貓一樣貼著馬克,鼻尖和嘴唇貼著馬克噁心的充滿汗味的柔軟捲髮,他舒展著四肢貼緊馬克。

  如果現在馬剋死了呢?如果馬克被他殺死或者自己死去了呢?他會怎麼面對馬克的死?他會想念他嗎?

  或許他會想念他的蘋果。

  安迪想吃蘋果了。

  想馬克一片一片地餵給他。

  這就是人類訓練動物的方式,這就是人類控制他這樣的人工智慧的方式。

  安迪的機制就是與購買者花時間相處,達成一種慣性模式,不斷地調整身體和意識的反饋,然後被購買者使用,與他們發生性關係。

  但如今他竟然沉浸在這種關係里?他難道不應該把馬克扔去地下室?

  這個瞬間,安迪唯一想起的事,是他需要去修取暖設備。

  如果他修好了取暖設備,馬克就會回到房間裡,而他會繼續裹著毯子睡在沙發上。

  他希望打破這個模式嗎?

  已經升起來的太陽微微地照亮了房間,爐火的餘光消失在安迪的眼睛中。

  ****

  馬克從安迪的手臂中鑽出來之前,給自己設定了一些能很好地解釋他行為的理由――他需要避免尷尬。他當然可以承認自己需要陪伴,但他不想承認他需要一個機器人的陪伴。馬克保留著那麼一點兒小小的尊嚴,它貼在他受傷的脊樑上,總有模糊的痛感。

  “我餓了,想吃早餐。”馬克說,他把藉口拋出去,卻不敢確認對方是否接收了。他只是自顧自地從被褥里爬起來。

  溫暖消失的那一瞬間,馬克感到寒冷和寂寥。他開始反覆地舔自己的牙fèng,一件一件地穿上衣服。

  “安迪,去修取暖機。”馬克說。

  他現在不想面對安迪,因為空氣中是令他無法忍受的尷尬,但他也不希望安迪能把取暖機修好。

  安迪沒有回答,他安靜地穿好了衣服,提著工具箱出去了。

  聽到門關上的聲音,馬克這才放鬆下來,他倚著拐杖站起來,往廚房那邊走。他給自己做了個簡單的早餐,坐在餐桌旁喝一杯熱紅茶。柔軟溫暖的液體順著他的食道流下去,他很自然地把這種舒服的暖意想像成他在泡熱水澡,有時候他也會想像是聞著所謂舒緩療法的氣味,在推拿師的手指下放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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