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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丹卿明白, 這一切,都是信仰的力量在悄然作用。

  這份力量,取之於信徒。

  便該用於信徒是嗎?

  深夜,零碎幾顆星子掛在蒼穹,街道籠罩在濃厚的夜色中。

  丹卿獨行於萬籟俱寂的街道上,穿過長長的桑樹南街, 直至盡頭, 他停下腳步。

  古佛寺在黑夜中靜靜矗立, 兩盞燈籠懸掛在大門兩側, 描繪著上元節團圓的畫面。然而, 上元節已遠去多月, 燈籠上的圖案褪色,歡笑的臉龐也模糊不清。

  丹卿隱去身形,像一片透明的薄霧, 緩緩飄向古佛寺最大的誦經堂。

  推開誦經堂的門,三十餘人靜靜坐著,老少皆有。

  他們幾乎都是沒有法力的普通人,唯有一位修為不算高深的老妖仙。

  小小一座城鎮,聚集的修行者逐漸增多。

  哪怕實力平庸,他們也在儘自己的一份力拯救蒼生。

  丹卿目光落在老妖仙身上。

  老妖仙原型是一條鯉魚,化作人形後,仍留著雪白的鬍鬚,長至腰身,顯得和善又可親。丹卿心中湧起一股莫名的吸引力,仿佛老妖仙的孤勇氣質在他心中激起漣漪。

  當下老妖仙站在被捆綁的兩個凡人身前,施法加固縛魔繩的威力。

  一股股並不精純的靈力,從他指尖溢出,附於繩索之上。

  伴隨著他的動作,先前還奮力掙扎的老婆婆與小女孩都安靜下來,喉口發出的野獸般的嘶吼聲也慢慢變得微弱。

  「他們體內橫行的魔煞暫且被老夫封印住。」

  老妖仙收聲,重心不穩,狼狽地踉蹌後退,幸有身後兩人及時攙扶。他拍開手,示意大家休息,後面還有不少硬仗要打。

  老妖仙坐下,朝眾人擺了擺手,百姓聞言一凜,依言不再多話,各自休憩。

  人在生死攸關之際,總會突然湧現出堅不可摧的韌性與頑強的求生意志,這股生機勃勃的力量,常常令丹卿片刻間心生怔忪。

  丹卿骨子裡,血液里,一直缺乏這樣蓬勃旺盛的生命力。但他卻很喜歡這樣的人。他們拒絕逆來順受,哪怕處境再無望,也要掙扎著去闖,去掙個善果。

  凡間應劫時,丹卿不知不覺被段冽吸引,似乎便是因他這股孤勇的氣質。

  然後剝絲抽繭般,再從他肆無忌憚的外殼下,挖掘出那一顆柔軟無比的心。

  丹卿也曾對容陵無比失望。

  失望他不再為他而孤勇地一往無前。

  他不再是他的段冽。

  其實,容陵並沒變。

  改變的是他們身處的複雜的環境。

  一直以來,面對命運,丹卿更多都是逆來順受,他也曾爭取,但他的爭取,始終缺乏魚死網破的魄力。

  他還是沒能成長為自己喜歡的樣子。

  渙散的瞳孔漸漸恢復焦距,丹卿的注意力,重新回到現實,回到這座充斥著緊張氣息的寺廟,回到面前神情呆滯的兩位魔煞附身者。

  ——年邁蒼老的祖母、稚氣瘦削的小外孫女兒。

  這位額頭青筋布滿黑氣的老婆婆,昨日還拖著骨瘦如柴的身板,蹣跚上山,熱淚滾滾,磕頭不絕,苦苦哀求。

  她情願奉獻自己生命,去交換染魔的小孫女兒。

  可短短一日,她也已中招。

  丹卿率先來到小女孩面前,施法為她淨化體內寄生的源族怨魔。經過多日的練習,丹卿的淨化法術日趨嫻熟。

  結束後,他繼續替老婆婆驅逐她體內的黑霧。

  伴隨惡煞的徹底清除,祖孫倆的面色逐漸變得平靜,她們瞪大的血眼相繼閉合,陷入身體自我修復的深度睡眠。

  靜靜望著安然入睡的祖孫,連丹卿自己都未曾發覺,他嘴角正微微揚起,眼中盛著欣慰與笑意。

  寺廟內沉寂無聲,所有人都疲憊地或是躺下或是坐定。

  老妖仙盤腿而坐,雙手掐著蓮花,面色蒼白,顯然是靈力耗盡尚未恢復。

  一切依舊平靜,直到老妖仙突然起身,撞倒了旁邊的木椅。

  突如其來的聲響好似一張催命符。

  廟內男女「唰唰」起身,面上皆是緊繃到極致的恐懼。

  莫非又有魔煞作祟?

  亦或是被附身的祖孫倆即將覺醒?

  一個壯漢握緊武器問道:「老仙長,魔霧來了嗎?」

  「不,不……」老妖仙怔忪地搖搖頭,他指著向祖孫兩人,一雙眸子瞪得極大,「你們快看。」

  隨後,老妖仙誇張地扭頭四顧,仿佛正在尋找某樣大家無法看清的東西,他滿面潮紅,極度亢奮之下,竟顯得有些神經瘋癲,「來了,來了,是祂來了,是神明來拯救世間了!」

  眾人神色變幻,從困惑到恍然,再到欣喜激動難以言表。

  神明嗎?就是那位神出鬼沒,且只在夜間悄悄出現,所經之處魔煞附身者皆恢復正常的神明嗎?

  頃刻間,寺廟炸了開鍋。

  大家熱烈地討論,盡情地高呼。

  而處於話題中心的丹卿,早已無聲無息遠去。

  烏雲遮月,夜色深得濃稠似墨。

  地面上投下一道修長的影子,樹影斑駁下,容陵的臉隱在陰影中,顯得晦暗而陰鬱。

  古佛寺。

  匾額上流暢飄逸的字體,勾勒出佛家恬淡自洽的情境。

  容陵望著匾額,眼中突然浮現出幾分金戈鐵馬、捲起狂沙的戾氣。

  這些夜晚,丹卿已經走過那麼多地方,救下了那麼多的人嗎?

  容陵嘴角突然泛起淡淡的笑意,似嘲似憐。

  丹卿瞞著他,不惜動用迷香,到底是怕他阻攔他,還是怕他一氣之下做出什麼過激的行為?

  容陵承認。

  他胸有憤懣,心有殺意。

  對這些平白無故干擾他們平靜生活的人,容陵竟生出了前所未有的陰暗心思。

  或許丹卿根本沒有意識到,他的心究竟有多柔軟純粹。

  一路以來,他何錯之有?

  面對世間的不公與惡意,丹卿本可以選擇仇恨。

  他們忌憚他源族後裔的身份,恨不得除之而後快。若換作旁人,或許早已以暴制暴,以惡制惡。

  可丹卿永遠都不會。

  善良的人總是在受傷,總是在妥協,總是為他人的過錯而傷害自己。

  在容陵心中,丹卿自囚九幽塔,從非自我放逐,亦非厭棄人世。

  他只是捨不得重創這個世界。

  捨不得重創那些曾給予他深愛的人生活過的、正在生活著的這個世界。

  丹卿以為他後退,便能海闊天空,皆大歡喜。

  他甚至欺騙自己,他的退讓並非大義之舉,他不會給自己樹立一個高大偉岸的形象,他自詡平凡普通,以為自己脆弱又無用,只會帶來麻煩,他以為逃避是他目前能做的對這個世界最有用的事。

  這樣一個心腸柔軟、深明大義卻不自知的人,一旦發現自己擁有讓世界變得更美好的力量,面對眾生的迫切祈求,他又如何能拒絕?

  他本就不會拒絕。

  因為丹卿比他自己想像中更熱愛這個世界。

  容陵執意築起的結界,並非懼怕旁人企圖傷害丹卿。

  如今的丹卿,早已擁有令人戰慄的實力。

  容陵只是單純地切斷丹卿與外界的聯繫,唯有這般,丹卿的心軟,丹卿的善良,才能被他獨占私藏。

  可越是害怕什麼,似乎便越會迎來什麼。

  容陵明明最怕丹卿心軟,偏偏就有人誤打誤撞闖入結界,令丹卿生出憐憫之情。

  一切都正在失控。

  且難以挽回。

  為何丹卿會這樣的好呢?

  但凡他自私一些,或許便不會覺醒出渡化怨魂惡煞的力量吧!

  容陵閉上眼。

  嘴角輕勾,滿含嘲弄諷刺。

  眼下,人們需要丹卿的力量,自是百般祈禱,萬般懇求。

  他日,誰又能保證,他們當中的某些人,不會狠狠撕下虛偽悽慘的面具,暴露出貪婪邪惡的本性?

  他已護不住丹卿。

  從剔仙骨放棄數千年道行起,容陵便再也護不住他了。

  月色染上絲絲猩紅,如血般潑灑天際。

  樹梢間,烏鴉嘶啞的啼叫聲劃破寂靜,似在預示不祥。

  地底升騰起團團黑霧,如張牙舞爪的凶獸,扭曲成詭譎形態,蠢蠢欲動。

  它們似被什麼吸引,簇擁著、試探著,向翠樹下那道單薄的白影逼近。

  進兩步,退一步,迫切地想擠入那具軀殼。

  即便仙骨已剔,那仍是世間罕見的強大容器,對魔煞而言,誘惑無與倫比。

  今夜,它們為他而來。

  它們嗅到了那股令它們亢奮的氣息——那是近乎墮落、沉淪與瘋狂的味道。

  容陵陡然睜眼,眸中映出天邊血月,染上一片猩紅。

  惡煞魔氣洶湧而至,卻被一道無形屏障阻隔。

  然而,魔煞能感覺到,這道屏障並非堅不可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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