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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除了我們之外,現在又有誰願意聽我哥哥說話呢?那些知道他是從阿富汗戰場回來的,要麼覺得他是雙手沾滿鮮血的劊子手,要麼覺得他是個戰場上的逃兵,不然為什麼他們的兒子死了,他卻四肢健全地回來了……

  我很擔心伊萬,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多陪他說說話。

  瓦列里

  於普里皮亞季

  半個月後,阿列克謝在清晨收到一份緊急電報。

  阿列克謝,

  伊萬自盡了。

  B.

  6.20.1981

  第12章

  阿列克謝在收到那封加急電報的第四天回到了普里皮亞季。

  小城依舊平靜,仿佛這裡不曾發生過任何生離死別。從火車站出來後,阿列克謝直奔瓦列里的公寓。

  他敲了很久的門,喊了很多遍瓦列里的名字,門才從裡面打開。

  瓦列里的頭髮很亂,身上套著件皺巴巴的短袖,下巴上長著一圈黑色的鬍子,他身上帶著濃烈的酒氣,眼睛通紅,不知是因為哭了太久還是因為幾天沒合眼。

  「葬禮是前天。」

  他的聲音很沙啞,像砂紙磨過粗糙的木塊所發出的聲音。

  阿列克謝扔下行李,用力抱住了他。瓦列里沒有反應,雙手垂在身側,呆愣地站著。

  客廳的桌面上放著一本破舊不堪的本子,瓦列里點燃了一支煙,遠遠地用手指了指那本本子,像是對它感到畏懼。

  「我們在伊萬帶回來的皮箱裡發現了這本日記,媽媽和索菲婭不敢看,我們也不敢把它交給父親,所以我把它帶回來了,這兩天我反反覆覆將它看了好幾遍。你可以看看,我至今不敢相信伊萬在那邊遭受了這些。」

  阿列克謝走上前拿起那本日記,封面上的溪流和白楊樹染上了層層疊疊的污漬,像血和灰。他坐了下來,小心翼翼地翻開它。

  1980.8.16

  我們今天宣誓了軍人的誓言:「我時刻準備遵循蘇聯政府的命令,保衛我的祖國……」我們大多熱血沸騰,對自己的使命感到自豪。我身邊站著一個剛成年的男孩,他是來服兵役的。他在我身邊哭了很久,被軍官拎出來訓斥和體罰了一頓,他跟我說他不想參與戰爭,他是他們家的獨子,他的媽媽和外婆變賣了耳環等所有她們覺得值錢的東西,四處奔波,想要賄賂軍官讓他們不要派他去阿富汗服兵役,但無濟於事。她們窮苦了一輩子,以為這些她們當寶貝一樣的東西會值個好價錢,未曾想人家根本不願意正眼看她們……我和亞歷山大一直在安慰他,我帶他去附近餐館吃了一頓,他看上去心情好了很多。

  這邊風景很好,我們經常去山上摘野生的果子吃。我學了一些阿富汗當地語言,過幾天我們隊就要飛往喀布爾了,或許我學的東西能派上用場。

  1980.9.16

  今天第一次在戰場上扣動扳機,這種感覺和訓練時面對靶子射擊的感覺完全不同。軍官說,我們只需要服從他的命令,不需要思考別的。我說服自己,對面是一群試圖危害我們國家、阿富汗百姓的土匪,他們是「杜赫」,是我們的敵人,他們不值得令人同情。這種想法讓我好受了很多。

  1980.10.1

  今天我近距離殺死了兩個「杜赫」,他們直挺挺地倒在我面前,我卻感到輕鬆,因為如果我不打死他們,他們就會殺了我。亞歷山大要比我勇敢許多,他的槍法很準,他今天被授予了榮譽勳章。

  1980.10.25

  通訊似乎中斷了,那些老兵說我們寄的信根本不會送到家人手上,不知是因為被扣下來了還是交通不便。我在夢裡也在打仗,夢一醒就要端著槍上戰場,所以我有時候分不清現實和夢境,我需要把經歷的一切寫下來,否則將渾渾噩噩地生活。

  1980.11.5

  今天手腕被割傷了,在軍醫院裡見到了很多四肢不全的士兵,他們要麼奄奄一息,要麼在痛苦地嘶吼,鐵桶里裝著還未來得及處理的、被切割下來的殘肢,散發著腐肉的臭味,令人作嘔。

  1980.11.20

  今天聽聞剛入伍時認識的那個男孩已經死了。我有一段時間沒見到他了,今天跟別人閒聊的時候,他們說他被地雷給炸死了,沒有留下全屍。我十分震驚,想到他告訴我他們家的事情,他的外婆和母親該多難過……我們已經對死亡感到麻木,能留下完整的屍體已經算上帝的仁慈。但有時候失眠,會片刻清醒過來,對自己白天的所作所為感到恍惚,我到底在幹什麼?我們到底在幹什麼?但是第二天醒來的時候依舊端著槍跟著隊伍上戰場,就像上了發條的玩具。我很少和亞歷山大討論腦袋裡的想法,我們都知道這些無用的想法不會幫助我們活下來。

  1980.12.10

  今天注射了一些美索卡因,精神藥劑十分短缺,很多人患上了令人痛不欲生的肝炎、挫傷和瘧疾,軍隊裡很多士兵都在吸毒,拿它們替代藥物,大麻變得常見。我不敢抽,總有一天我會回家,我不想帶著毒癮去見索菲婭。

  1980.12.30

  馬上要到新的一年了。今天進攻了一個潛伏著一群聖戰者的村子,坦克開進去的時候,有一個老婦人拿著一把刀向我們迎面走來,嘴裡大聲喊些什麼,我隱約能聽懂她的話,她說我們殺死了她的兒子、孫子,她說我們手上沾滿鮮血,她說她恨我們。她揮舞著刀沖了過來,我身邊的士兵連開數槍把她打死了,軍官讓我們繼續前進。幾個月前我肯定想不到,我抱著巨大熱情學的普什圖語最終向我傳達了這些平民對我們的恨意。我們不是來幫助他們的嗎?現在為什麼完全不同了。

  1981.1.15

  亞歷山大死了,今天死了很多士兵,大多數人的屍體都掉進山崖里消失不見了。亞歷山大頭部中了一槍,他的腦漿和血液灑在我的衣服上,我瘋了一般射擊,直到彈夾沒有子彈。我用盡全力把他的屍體背離了槍林彈雨的戰場,還有很多士兵的屍體就躺在戰場上,沒有人敢去搬運。他們把亞歷山大裝進了「黑色鬱金香」里。我第一次感到精神崩潰了,在營地里哭了很久,他們給我打了鎮定劑。

  1981.2.20

  很多人自殘和自殺,自殘的大多都被救回來了,然後被繼續運往前線。我時常在想自己為什麼還活著。我真的還活著嗎?時常發燒,已經認不出鏡子裡的自己。

  1981.3.12

  昨天一個軍官和幾個士兵被村莊裡的村民給殺死了,今天上面下達任務要我們踏平這個村莊。他們扔了很多手榴彈,對從屋子裡跑出來的人瘋狂掃射。我去到了村子深處的一戶人家,地上躺著被打死的驢和狗,看起來已經沒有人生活在裡面了。我突然聽到一陣哭聲,端著槍小心翼翼開門進去,一個瘦弱的女人抱著一個不過三歲的女孩縮在牆角。小姑娘有一雙烏黑髮亮的眼睛,如果我的奧莉佳還活著,應該也差不多大了……我起了憐憫之心,想讓她們偷偷離開,她們聽不懂我說話,我也聽不懂她們說話,她們很怕我,我稍微轉個身子就會引起她們的尖叫。我不敢輕舉妄動,怕她們的聲音引來別的士兵。我們僵持了一段時間,外面響起了人聲,聲音驚動了她們,那個女人突然從她懷裡的女孩身後抽出一把刀沖向我,刀刺在我的身上,我下意識地開槍,那個小姑娘哭喊著撲上來……我真的是下意識地開槍嗎?我開了多少槍?她們死在了我的面前,小姑娘帶著淚水的眼睛還睜著,我的身上還在流血,意識模糊起來。

  醒來之後發現自己在軍醫院,護士說我很幸運,傷口不深,我很快就能出院。我知道那意味著什麼,我很快又會繼續被送到戰場,繼續開槍、殺人。那個三歲姑娘的眼神常常出現在我的夢裡,我覺得自己已經死了,死在了開槍的那個瞬間。

  1981.4.1

  依舊下不定決心自殺,總是想到媽媽和索菲婭。但每次即將上戰場時,我都告訴自己,這一次我會任由他們開槍打死我。

  這是伊萬的最後一篇日記,往後便是空白頁,阿列克謝如夢初醒,瓦列里的聲音嚇了他一跳。

  「如果我沒有打碎那個花瓶。」

  「什麼?」阿列克謝抬頭看著對面的瓦列里,後者愣愣地看著窗外,手裡夾著香菸,菸灰缸里插滿了燃盡的菸頭。

  「六月十九號是伊萬的生日,媽媽和索菲婭定了一個漂亮的蛋糕。我們都覺得伊萬的情況在好轉,他開始向我們敞開心扉,也開始接受我們的散步邀請。我們決定好好慶祝這個生日,因為伊萬和父親正在鬧矛盾,所以我們特地沒有邀請父親。蛋糕被包裝得很好,繫上了彩色絲帶。伊萬也看起來很開心,吃了很多他喜歡的奶油和果醬。」

  「聽起來一切正常。」

  「是的,最開始都很正常。在蛋糕快吃完的時候,我去廚房接了一杯水,廚房的窗台上放著一個雕刻著花紋的玻璃花瓶,裡面插著新鮮的粉玫瑰,我在拿水壺的時候不小心推倒了那個花瓶,它碎在地上,發出刺耳清脆的碎裂聲。」

  瓦列里突然停止了講述,像是被回憶里的聲音給嚇了一跳,他深吸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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