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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夷靡殊還保持著坐直的姿態,可腦袋卻咕嚕嚕地掉了下來。

  殘留的僵直軀體上,後頸縫合著蠱線,不過眼下顯然已經失去了效用,在等到他想等的人之後,他才終於瞑目。

  留下一句似是勸告又似是詛咒的話語。

  你會死。

  這是你的命數,你逃不掉的,靖安言。

  第70章 圖樣

  靖安言怔愣地看著滾在他腳邊的頭顱, 幾乎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

  直到觸及到夷靡殊那雙沒有閉上的眼睛,靖安言悚然一驚,猛地退了兩步, 重重跌落在地上。

  他死了?

  夷靡殊……死了?!

  他下意識張開雙手, 十指乾淨細長, 一絲血跡也無。

  不是他殺的。

  可是,怎麼會這麼突然?

  誰幹的?

  誰幹的??

  誰幹的!??

  那個名字就在唇邊,靖安言死死咬著牙關, 沒讓它說出口。

  既然夷靡殊已經死了, 這裡一定早早就被人盯上,難怪、難怪……那個人不想讓任何一個人知道古南洲種子的下落, 甚至包括夷靡殊。

  他蜷起手指,對夷靡殊臨死前的囈語有了更加深刻的認識。

  他會死,因為這個秘密,勒烏圖不會讓除他以外的第二個人知道。

  可來不及細想那些以後了,夷靡殊未闔上的雙目無言地盯著他,手指緊緊掐住掌心,他腦海里只有一句話。

  夷月怎麼辦。

  她才十五歲, 她少時就沒了娘親, 如今、如今……

  不知過了多久,靖安言才找回自己的力氣。

  他撐著身子站起來,搖晃著向只有身軀的遺體走去,夷靡殊至死都端端正正地坐在那裡翻看,一定也是有話要跟他講。

  他伸手拿起這本書。

  翻頁的聲響沙沙於耳,總算給了靖安言一些尚且活著的實感,他刷刷翻過好幾頁,緩緩停手。

  這書極其詭異, 每一頁書上都只有一個圖案,幾十頁翻過去,給人一種頭暈目眩之感。

  那圖案在正上方畫了一顆太陽,下方土地皸裂,唯有一條巨大蟒蛇盤踞,蛇頭向上,蛇口大張,像是要將那輪火焰一樣的太陽一口吞下。

  沒了,再沒有別的了,連一些文字記述都沒有,就這些東西,讓夷靡殊送了命也要堅持,斷了氣也要告訴他。

  他伸手將書收起,正猶豫如何處置夷靡殊的時刻,門轟然打開。

  「我就說你乾爹在這兒呢。」假模假式到有些甜膩的嗓音自門口響起,靖安言猛地抬頭,「安言,正好,你——」

  靖安言和夷月對視的一瞬間臉色俱是慘白。

  靖安言很想動動身子去遮擋身後的慘烈,但他的身體仿佛被凍住,連抬起手臂都做不到,腦海里只有一個聲音。

  她都看到了。

  夷月沒有叫嚷也沒有驚慌,她安靜地、一步一步地向靖安言走去,然後自他身邊走過,伸手將地上的頭顱拾起。

  她渾身開始顫抖起來。

  「阿月……」靖安言伸出手,發現連拍拍小姑娘的力氣都沒有。

  勒烏圖倒是訝異地驚呼:「這是怎麼回事兒??夷先生怎麼……阿月!」

  夷月咚地一聲跪了下去。

  她不顧血污與驚悚,將那顆頭顱用力地抱進自己懷中,在寂靜的藏書閣中放聲大哭:「阿爹——阿爹!!!!」

  靖安言死死攥著書本,閉著眼睛在她撕心裂肺的哭聲中平復心緒。

  勒烏圖就是這樣一個人,假仁假義、過河拆橋,離他遠的人都會以為他是個好脾氣,只有親近之人才知道他有多涼薄。

  而他的假仁假義也不過是單純的找樂子。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殘忍,於是假裝仁慈就成了他最愛的把戲,仿佛當他是個慈眉善目的好人時,他就能成為另一個人。

  這些,他都不怕別人知道,因為他足夠自負,也足夠強悍。

  他今時今日做的,也無非是要在夷月和靖安言之間割下一道口子,夷靡殊死在靖安言面前,無人知道真相,也沒有人掌握證據,就算夷月相信靖安言無辜,但一絲裂縫也沒有,勒烏圖不相信。

  只要有一絲,他今天特意帶夷月來的這一趟,目的就已經達到了。

  該結束了。

  靖安言再度睜開眼時,發現自己已經回到了客棧中,封長念坐在他的床邊,眉眼間都是擔憂。

  他昏迷時依舊死死抓著那本畫著蛇口吞日圖的書,無論封長念怎麼努力,都沒能將其掰下來。

  該結束了,這一切。

  南疆百姓作為兵刃活著的這一切,南疆諸臣朝不保夕的這一切,南疆被賊寇強占的這一切

  該結束了。

  哪怕他死。

  他掙扎著想要坐起來,封長念伸手按著他:「別動,長若姐說你是驚懼過度、憂思攻心才導致的昏迷,還得緩緩精神。」

  封長念的手浸過溫水,這才將五指的冰涼緩和過來了些,伸手按住靖安言的太陽穴,徐徐讓他放鬆。

  靖安言嗓子發啞:「我怎麼回來的?」

  「葉梵緹送你回來的,嚇死我了。」封長念想起葉梵緹背著靖安言回來的著急模樣,還以為勒烏圖察覺出來什麼,對他下手了,「他沒多留就走了,說還要接人。」

  多的封長念沒有問,他怕再提起來靖安言又會悲痛,這一趟回來靖安言明顯憔悴了不少,那些傷心難過的事情,只要靖安言不想說,他就一個字都不會問。

  但靖安言主動說了:「他是去接阿月了。」

  封長念手一頓。

  「長憶,夷靡殊死了。」靖安言目光發直,「就死在我眼前,我都沒有碰他,咚地一聲,腦袋就掉了下來。」

  封長念張了張口,發現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這樣的傷,必定是已經有人將他的頭砍了下來,又用南疆蠱術堅持著仿佛活著,直到他說完了他想說的話,才真正死去。

  可是……夷月要怎麼辦?她該如何接受?

  「要不要我去接一下葉梵緹和阿月回來?」

  「阿月她應該會回家,葉梵緹知道她家在哪裡。」靖安言疲倦地閉了閉眼,「你知道嗎,長憶,其實我一直都是裝的。」

  他說:「我裝著無所謂,裝著殺人如麻,但其實我很厭倦,也很害怕那一雙雙閉不上的眼睛,他們與我無冤無仇,卻都因我而死。尤其是我身邊的人,在我來到南疆後,一個、一個、一個都離我而去了。」

  左清明、葉長緲、靖深如今又多了個夷靡殊。

  「我記得你書房裡有一副字,少時練的,還未來得及帶到長安去。」

  封長念想起那是什麼,想捂住他的嘴不讓他再說,卻被靖安言擋掉了。

  「我亦飄零久,十年來,深恩負盡,死生師友。」

  一滴淚自靖安言掩住的眼睛裡落下,封長念看在眼中,心如刀割。

  「其實夷靡殊與我也算朋友。召礫叛變,他身為大祭司有諸多事宜要做,信任我才將女兒交給我。我說我一個大魏來的人,花了這麼多年才讓勒烏圖對我將信將疑,你居然就這樣把女兒帶給我,還認我做乾爹。」

  「夷靡殊說,他覺得我眼中有光。」靖安言哽咽的嗓音斷斷續續,「有光的人才能為這個世界帶來光,他相信我,無論如何也會讓女兒跟著我,他堅信我走哪條路,都會是正確的。」

  「可我……可我……」

  可他這一路走來,是何等血腥,又是何等孤單。

  他不得不想,如果夷靡殊沒有把女兒交給他,是不是勒烏圖也不會這麼痛快地將夷靡殊除去,起碼夷月還有家。

  現在沒有了,都沒有了。

  才十五歲的姑娘,如同他一樣,顛沛流離,再無家了。

  封長念心痛地拽下他的手,將那溫熱的指尖放在唇邊吻一吻,也吻到了滿唇濕咸:「不怪你,阿言,這都不是你的錯。」

  他挪上榻,像年少他難過時靖安言摟住他的那樣,將靖安言攏進自己懷中,輕輕地拍一拍他的背,捋一捋他柔順的長髮。

  「不哭了,不哭了,你還有我。阿言,我會一直陪著你的。」封長念心疼地柔聲道,「我知道你心裡苦,快結束了,都快結束了。我們會帶著大捷的消息回到長安,我一定帶你回家。」

  回家?

  靖安言攥緊了封長念的領口。

  回不去了。他不打算告訴封長念夷靡殊的遺言,但他心裡清楚,能讓這個人就連瞑目都不肯的話,肯定不是誇大其詞。

  大抵是……真的回不去了。

  他也曾經在皇帝的密折下滿懷希望地憧憬過,回到那繁華盛世中央的長安城。

  可為什麼要這麼殘忍呢?

  最為殘忍的事,不過是給了絕望的人一線希望,然後又收回,告訴他,等不到花開了。

  他也同樣,深陷在這十萬大山里,回不了家了。

  封長念還在輕聲地對他許諾,回長安後,一定會奏請陛下賜婚,他們的名字要寫進合婚庚帖,上呈禮部,無論什麼都不能再討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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