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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旋即,他便得了張起靈冷冷的一瞥,立時噤了聲。莫是哪裡說錯了?難道張軍座的夫人是個五大三粗的婆娘?他悄悄上下打量了一番張起靈,心道這不應該呀,這等身份樣貌娶的媳婦就算不是大家閨秀,也該是小家碧玉才對。可他此時必然不敢再多嘴一句,生怕自己又說錯了什麼,平白惹怒了上司。

  秋意漸濃,天空顯得特別澄明透亮,只有一層薄薄的雲幕。張起靈眺望遠方,視線被一座高山所擋,那橫亘在山間的山嵐在緩緩的浮動,像是一層白紗若隱若現。杭州也有一座山,卻並不像它那樣的高,但四面環水,被一些文人騷客稱為「人間蓬萊」。

  離他那間鋪子格外的近。

  若是沒有打仗,他定會在院子裡擺上一張長長的桌子,用新摘下來的鮮嫩桂花沏上一壺茶,一旁堆著一迭宣紙,細淨的手指握著狼毫認真地練字。他寫得一手的瘦金字,儘管張起靈並不懂書法,可就是覺得他寫得格外的好。寫累了,他愛蜷在藤椅里,翻翻德文書,有時還會舒展一下胳膊,慵懶地伸個懶腰,每每叫自己移不開目光。

  可眼下形勢不同了,不知他在淪陷後的杭州城裡過得如何。

  張起靈不敢再想下去,他極少會去考慮那些需要推測的事情,無論是好還是壞,對他而言無非不過是一種結局,但只要這件事一牽涉到他,自己一貫冷靜自持的情緒就會不可避免地受到波動。

  每個月都會往杭州寄信,儘管明明知道在淪陷區的他可能一封都收不到。他本不擅長言辭,縱使在書信往來中也寫得不多,一開始收到他洋洋灑灑的書信也不過只回了幾個字,報個平安,可如今,只要他能寄一個字給自己,也是欣喜的。

  上衣胸口的口袋裡放著他寫來的信,被他看了一遍又一遍,信上的內容他幾乎已經可以倒背如流。他小心翼翼地珍藏著,想像著那紙頁曾被那人的手指溫柔的拂過,他的心裡就頓時暖洋洋的。

  就好像,他撫上自己的心一樣。

  打了近一年的仗,重逢後分別的這三百多天的日子全是靠那幾封信度過的。可是這仗的結束之日卻遙遙無期,看不見盡頭,他不知道還會不會再有再見面的那一天。

  但無論如何,都要回臨安。

  因為他說過,要在臨安城等我回來。

  副官看著他凝望遠方發呆的神情忍不住腹誹了起來,這長官果然不近人情,看來今後的日子可要難過了。他順著張起靈的目光看了過去,那連綿不絕的群山不知隔斷了什麼。

  「張將軍,你我同宗同族,今日相見真是三生有幸!」

  「呵!國賊休要提宗姓,張家祠堂焉能容你!」

  「大菸鬼」上一句是囂張狂妄的元軍主帥,後一句便語氣一轉變成了出師勤王的宋將。他的嗓音沙啞,身形有些顫抖,儘管沒有人在聽他到底唱了些什麼,可他卻表情生動,端足了他原先的范兒。

  茶館裡的人繼續著之前的話題,戲耍過後便沒有人再理他,任憑他在那裡賣力,也像是個自顧自唱戲的瘋子。他們聊著聊著就說到了最近廣州城裡的形勢,只聽有人憂心忡忡地說道,「聽說昨兒夜裡城南的陳大官人連同家眷去了東北,真是沒想到。他一年前還響應全國商會給抗日部隊捐款捐糧,市長還給他頒了獎。」

  「這可不,現在的商人要只是趁機發發國難財那還算得上是有良心的,北遷投了日本人至少能別再禍害我們,」那中年人呷了一口茶水,吧唧了兩下嘴,這茶已經喝得都快沒味了,「那臨安的吳小三爺當時還得日本人的保護呢!那簡直就是一漢奸行徑吶!

  「我聽說當時關東軍的參謀長從日本過來,去了上海,還特地到杭州彎了彎,在吳家逗留了好長時間,杭州人都知道,那會兒吳家裡三層外三層全是日本兵,一個人都不敢靠近。要說他沒做漢奸,鬼才信吶!」

  眾人聽了紛紛點頭,這請人上家裡做客顯然就算不是熟識也是有些交情的。這姓吳的和日本人打交道,能算是什麼好人?一聯想到這城裡最有名最有錢的陳大官人都跑去攀附了日本人,大家心裡便涼透了。之前說的千好百好,這裡捐錢,那裡捐糧,結果呢?日本人還沒打來呢,就早早地托著人尋了關係遷到東北去了,這命不僅保住了,還能帶著全部家當換個安生地方照樣活得滋潤,對他們而言,這國是誰占著的都無所謂,他們有錢賺就行了。這疾風知勁草國亂顯忠臣,古人誠不欺我。

  「嘿!我說,那張弘范到底算不算國賊吶?」

  這時終於有人把注意力轉移到了在路邊賣力唱戲的「大菸鬼」了。他打著哈欠,連調子都找不到了,可詞卻記得格外的清楚。他聽到有人問他,連忙答道,「怎的不算,他姓張,是漢人,這漢人滅了漢人的天下怎麼不算國賊?」

  「可他原就不是宋人吶!」

  「但他骨子裡卻流著宋人的血。」

  這坐在茶攤上的兩人眼看就要爭起來了,那唱戲的微微一笑,捋了捋並不存在的髯須,接著唱道,「國破山河已不復,宋室已亡臣節盡。陸丞相、張將軍,聽我一言呀!不如降了元,保你富貴享無邊。」

  唱罷,他立刻側了側身子,瞪大了眼,臉上的表情也變得嚴肅起來,儘量擺出一副氣勢凌厲的模樣,想要讓自己看上去更加的大義凜然。可是他因為長期抽食大煙,再怎麼擺姿勢,看上去整個人總是病怏怏的,精神有些頹靡,沒有半點氣勢。

  「北望臨安辭故園,西眺崖山水蒼蒼。帝舟被困缺糧馬,孤軍難援計難成。我大好河山啊呀呀呀!臣子能降元,陛下不能降。陛下不降元,臣亦不降元。焉能在外族鐵蹄之下享富貴?死有輕於鴻毛,重於泰山,陛下,您怕不怕?」

  他蹲下身子,抬起頭搖了搖,然後便想要立刻站起來,只是他動作太急,結果頭暈眼花,跌跌撞撞得險些又要摔倒,那笨拙滑稽的模樣全失了原先在舞台上的輕盈靈動,惹得眾人哈哈大笑了起來。

  「那陳大官人往後定是吃香的喝辣的,這日本人待他鐵定就當財神爺供著,」

  「說起來,真是好人命不長,禍害遺千年。」有人看了「大菸鬼」的戲不由感慨道,「誒,那個吳小三爺後來怎麼樣了?現在是不是還在臨安城裡呼風喚雨?」

  那中年男人顯然是被這個問題給問住了,他確實並不知道那人的結局。臨安淪陷的前一天,他隨著人群一起從南門走,再次踏上逃命的路,那日,他看見一個穿著不俗的男人站在城門口發米。待他衝上去時,那個年輕人靦腆的笑了笑,好聽的嗓音在驟冷的空氣里顯得溫柔又舒爽,「抱歉,沒有了。」

  自己沮喪地離開,嘴裡忍不住埋怨自己糟糕的運氣。待他回過頭時,只見那人站在那兒,在寒風中身形顯得格外的單薄。

  他面朝著與他們截然相反的方向。

  「不能退亦不能降,這世間還有哪一寸是我大宋國土?何處是吾等安身立命之地?」這折戲唱到此處已經到了高潮,陸秀夫就要背著小皇帝跳海自殺了,也不知是「大菸鬼」真真是戲到情濃還是僅僅只是他菸癮發作,他眼眶裡竟溢出渾濁液體,緩緩順著臉頰滑落了下來。

  「我猜那吳小三爺此時定是小倌在懷,跟陳大官人一樣,在東北吃香的喝辣的。」

  眾人不負責任的揣測了一番,一邊忿恨著,一邊卻忍不住欽羨了起來。道理誰都明白,誰不願做那忠臣良將,可誘惑來了,想一想總不算罪過吧。

  說到底,不過是一群有七情六慾的俗人罷了。

  他們議論的熱火朝天,誇張地猜測吳小三爺那般荒唐,說不定還會學皇帝翻牌子。這時,一直坐在角落裡的那個青年終於忍不住了,猛地站了起來,拿起手裡的茶杯朝地上砸去,頓時碎瓷片迸散開來,有些彈到了那個中年男人的身上。

  「誒!你這人怎麼回事呀?」

  那中年人跳了起來,指著年輕人的鼻子氣勢洶洶地質問道。可他立刻就覺得自己這個舉動有些錯誤。只見那個年輕人一臉陰桀地看著自己,那張圓潤的臉卻是殺氣騰騰,仿佛他觸到了什麼不得了的逆鱗。中年人心裡有些發毛,嘴上卻不肯討饒,依舊小聲地罵罵咧咧。那個年輕人突然動了動抬起了手,中年人下意識的一縮脖子,結果對方卻只是繫緊了包袱,從口袋裡摸出了一塊銀元狠狠地砸到了他的臉上,然後一句話也沒說,一臉狠戾地徑直走了出去。眾人瞧他那氣勢,像是頭處在爆發邊緣的獅子,一時之間,誰也不敢再去招惹他,只能看著他背著一卷書畫越走越遠。

  「別生氣,別生氣,喝茶喝茶,壓壓驚,準是個瘋子。」

  過了好一會兒,眾人才緩過來,紛紛寬慰中年人,那準是個得了癔症的。

  他走的遠了,中年人罵罵咧咧地坐下了,可能覺得面子有些掛不住,便沖「大菸鬼」吼道,「你怎麼不唱了?接著唱下去啊!」

  「大菸鬼」揉了揉眼睛,搖了搖頭,「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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