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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們早就忘了他的名字,就連他唱戲時的藝名也不記得了,只叫他「大菸鬼」。

  「大菸鬼」從地上爬了起來,撣了撣長衫,掃了一眼對面坐在茶攤里的眾人,咽了咽口水,上前嬉笑道,「這位大爺,讓俺討一碗茶水喝。」

  「去去去,誰不知道你啊,現在討碗水,一會兒就討大洋了。瞧見沒,地上那坑裡都是水,就你剛趴過的地方,那水不要錢,還沾著你身上的煙味呢,你本就是頂喜歡那味兒的,還不快去喝?」那中年人話音剛落,便惹來了一陣哄堂大笑。

  那「大菸鬼」有些惱,道,「不給就不給罷,不就是二厘錢的茶水嘛,想當年還不夠聽爺唱一個字呢!」

  那中年人戲謔地一笑,他本不是本地人,是從北面逃難來的,在廣州落腳,說話還帶著一點北方的調調,「喲,您也會說想當年了,您現在還能唱?要不,給咱老少爺們來兩嗓子?」

  見眾人又笑,他知道別人在笑他不能再唱戲了,臉上有些掛不住了。他掃視了一眼,心一橫,道,「唱就唱,誰說我不能唱!」

  那人拉了拉袖口,一挑眉,神情恍然變了個人似的,只是由於常年吸食鴉片,讓他的表情做得沒有原先那麼自然了。

  「豈不聞楊家七子救駕一子歸,可憐畲太君老淚垂;岳武穆赤膽忠心扶危宋,到頭卻做風波亭上冤死鬼。」他哼著節拍,一甩衣擺想要走一個花腔,可他那嗓子早就倒了,唱得實在難聽,眾人又轟然笑作一團。

  他臉紅了紅,繼續唱道,「楊家滿門皆英烈,天波府名世代傳,岳武穆雖被冤,君不見西子湖畔萬人吊英靈。今我大好河山已破碎,我願伐元勤王救蒼生,君臣嫌隙放一旁。你我皆漢人,豈可認賊父?」

  這唱詞挺長的,他一口氣唱完差點斷了氣,靠在一旁的大樹上喘得像條狗似的。

  這時茶攤里的中年人輕輕一敲桌子,不再理他,自顧自地說道,「昨個兒咱講到哪裡了?你們誰給起給頭?」

  「唉,別提昨個兒那等情人等了十年的故事了,聽得人淚汪汪的,多難受呀!」有人提議道,一旁的眾人紛紛附和。一時大家的注意力都從那抽**的戲子唱的不成調的戲詞上轉移到了中年男子身上。

  「好,那咱今個兒不提那些叫人傷心的事,挑些風花雪月的故事說說。」中年人頓了頓,看了一眼那個仍靠著大樹喘著氣的戲子,「他倒讓我想起一樁事來。我去年年初的時候,逃到了杭州,正趕上臨安城的吳小三爺娶親。」

  「唉,聽說那吳老闆的古董生意遍及江南,就連咱這華南都有分號。我還賣給他家一個禁婆爐呢。」這時有人插嘴道。

  「沒錯,那吳家少爺三十不到,手上又有大把的鈔票,你們想想……」他一邊說著,一邊笑得有些促狹,「聽說幹過不少的荒唐事吶……」

  「喲,怎麼說?」

  「聽說,他看上了個北平的名伶,人家唱的是花旦,卻是個如假包換的男兒身,可咱這位吳小太爺不相信,只道人台上那扮相好,風姿卓越,婀娜風情,硬是用八抬大轎把人給搶回了臨安,沒成想,洞房那天,那衣裳一脫,竟是個胸脯平平的爺們……」他說完,自己就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就這事,臨安城早就傳遍了,都笑話他男女不分,討了個男媳婦,就他自個兒還藏著掖著,掩耳盜鈴當外人都不知道咧。」

  這事確實稀奇,眾人也跟著笑了起來,只是那唱戲的「大菸鬼」聽到了他們的話,顯得有些生氣,咳了兩聲,道,「咱們這些梨園唱戲的就是得受這些有錢人的欺辱,我那會子也有鄉紳富戶想要……」

  「瞧你如今還站在這兒,想必是心比天高,不願做那些茍且之事,仰人鼻息?」

  「那可不,我若是那花旦名伶,准在進門前就在他吳家大宅門口吊死,也好尋他一些晦氣。」那「大菸鬼」顯然沒有聽出這話中所帶的嘲諷之意,連忙一番自我剖白,挺了挺他那骨瘦嶙峋的身板,直了直自己的腰。

  「可人吳小三爺那可不是尋常的金主,嫁進了吳家,你就不用再來這大煙館尋氣受了,到時候可是想要怎麼抽就怎麼抽。」旁人瞧他那模樣,忍不住繼續逗他。

  果然,他一聽「大煙」二字便忍不住兩眼發光,整個人的精神都上來了,這立刻又開了嗓子來上一句,「順應天數投新主,莫道弘范失大節。人生在世須盡興,管他青史作何論。」

  「那戲子後來如何了?」眾人見他又唱上了,不願再搭理他,便轉而詢問中年人後續。

  「自然是被吳小三爺玩膩了棄在一旁了。」那中年人抿了一口茶,「聽聞那吳少爺乃是個登徒浪子,從不付真心,在臨安贏了個薄倖名。不過,沒幾個人知道,他其實原先並不是這樣的。他少時不更事,錯信他人,險些落得個家破人亡的下場。」

  「此言非虛,多年前吳家一夜之間敗了,好像……好像是張大帥死時那會兒的事……」有人證實道。

  中年人目光一轉,一副神秘兮兮的模樣,「這會兒咱可要說到重點了。」說完這句,他又慢悠悠地喝了口茶,見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他不由便有些得意,翹起了二郎腿,敲了下桌子,接著道,「沒多少人知道吳家當年真正敗的原因,今兒個我就來告訴你們。那吳少爺當年年少天真被個男人花言巧語了幾句便要同他私奔,把當家的吳三爺氣得臥床不起,卻沒成想那個男人不過是相中了他家的錢,他也不想想,誰會平白無故對男人的屁股感興趣?」

  說完,茶攤里眾人都促狹地笑了起來。只有一人坐在角落處的陰影中,握著那粗瓷製成的茶杯的手在隱隱地發抖。他背著的包袱被裹得嚴嚴實實的,就算是坐在二厘館裡喝茶休息也不見他放下來,看那外形像是一卷書畫。茶攤里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那個中年人身上,只有他低著頭,誰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不過聽說後來吳家又是在這位小太爺手上起來的,看來他也算是有些手段的?」

  「我看是在床上有些手段會伺候人吧!哈哈哈!」

  不知是誰又接了一句,越說越下流。眾人紛紛笑了起來,那背著畫的男人把牙咬得咯咯作響,卻愣是沒有出聲。

  幸好,這時那個唱戲的「大菸鬼」蹬腿邁著大步卻不小心滑了一下,摔了個四腳朝天,眾人紛紛笑話他,便也沒人繼續剛才的話題。

  「我說,您這唱的是哪出啊?怎麼張弘范好端端地給摔了個大跟頭?我記得戲文里沒這段啊!」

  說這話分明是要叫他難堪,可那「大菸鬼」也不氣不惱,仿佛像是早已習慣了旁人的調侃,不急不緩地揉著屁股從地上爬了起來,接著一手叉腰,一手指著方才自己摔倒的地方,哈哈大笑道,「狗賊睜眼看清楚,此乃我大宋國土!若敢再囂張放……放肆……」他支吾了半天,這臨時拼湊的詞叫他憋了半天,眾人津津有味地瞧他如何再編下去,這讓他有些為難,他憋紅了臉,用餘光掃到了別人正盯著自己嬉皮笑臉的模樣,不由一咬牙,唱了下去,「定叫你摔成大王八!」

  「哈哈哈哈!」眾人捧著肚子哄堂大笑,有人問他以前是不是唱丑角的,他打著哈欠菸癮有些犯了,便一甩衣袖做了個不與他們這群凡夫俗子計較的姿態。

  與此同時,離廣州城不遠的城郊有一隊士兵正在大樹下休息。他們穿著制服抱著槍三三兩兩地分散開來,顯得很散漫也很隨意,只是那麼多人都很安靜,沒有人說話。

  這時,領頭的年輕人靠著一塊路邊的斷牆,面朝東北,緊抿著唇,看著遠處的高山有些出神。他的副官見狀走了過去,把水壺遞給了他,道,「您別擔心,廣州城就在前面,我們抓緊趕路,再走一個小時就能進城了。」

  他默默地接過水壺,他的臉上並沒有過多的表情,可是副官憑直覺還是感到他的憂慮卻沒有絲毫舒緩的跡象。

  「軍座是在擔心家鄉的夫人?」作為張軍座的新任副官,他顯然事先做過功課。

  他聞言一愣,「夫人」這個詞顯然並不適合用來形容那個人,可他並不願意解釋這麼多,況且他也沒法向別人說明他與那人之間的關係。

  畢竟不是尋常的男女之情。

  他只是輕聲的應了一句,那副官不由鬆了口氣,這新來的長官著實夠悶,可以三四天不說上一句話,這顯然讓他有些不安,生怕自己在不經意間得罪了人都不知道。

  「那軍座的家鄉在哪兒?」

  他低頭沉思,副官哪裡知道他的心思,還以為他又不願意搭理自己,連回答個家鄉都要躊躇半天。他興致闌珊地準備退回去時,那悶油瓶子突然開口了,淡淡地回答道,「杭州。」

  雖然只有兩個字,但副官忍不住在心中驚嘆,這終於有響應了!否則還以為自己在對著塊石頭說話。果然這一聊起夫人就連啞巴也能開口說話了!必須得抓著機會好好套套近乎,於是他連忙讚揚道:「這杭州姑娘好啊,西湖水泡出來水靈靈白嫩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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