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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來公公將我們帶出了天牢便立即同我們話別。我看見姜慈果真就站在不遠處的一棵老槐樹下,可看他的樣子並沒有想要過來的打算,見到我們出來便準備轉身離去。

  “姜慈!”我叫住了他,他停下了腳步慢慢地轉過身來,我們之間也不過就是幾十步的距離,卻不知誰該向對方邁出第一步。

  “我是來謝謝霍校尉的。”

  “言重了。”阿縝朝他抱了抱拳。

  接著又是一陣尷尬的沉默。他摸了摸耳朵,有些不自在。

  “我……”

  “你……”

  我們兩個人同時開口,又立刻都截住了話頭。

  姜慈笑了一下,他的臉上已經看不出一點青澀的痕跡了,分明的稜角和消瘦的臉龐令我無從回想起過去我們三人的時光,他突然有點不好意思,臉紅了紅,道,“我要當爹了。”

  我一愣,這才想起他曾同我說過他去年年初成親的事情。

  “恭喜。”我笑著點了點頭。他臉上是初為人父的興奮與喜悅,或許他只是迫切地想要找一個人分享他的喜悅,但這確實同樣也感染到了我。

  他望著我,頭頂的白槐花颯颯而下,終於在苦夏來臨之前徹底落盡了。

  而我的話卻還是沒有說出口。

  ☆、七十七

  我原本以為在皇宮的書閣待上一整天是一件極其無聊的事情。幸而馮幻的手稿為這件事添了許多樂趣,整理他那些有趣的筆記、評論,謄寫他精彩紛呈、妙語連珠的文章實在是一件能令人忘憂的工作。從兵法政事到鄉野趣聞皆信筆拈來,難能可貴的是,就連我這個不怎麼喜歡讀書的人都看得入神不忍釋卷了,真是受益匪淺。認真讀過他寫的那些東西,我不由感嘆此人學識之淵博,確有經天緯地之才,東川三百年無人能出其右的評價毫無托大之嫌。

  日近西斜,來公公一直沒見我出來便上了書閣來,我這才發現自己竟然在書桌前端坐了一整天。我有些戀戀不捨地跟著來公公出了宮,想想年少時因為叛逆而浪費的大好時光便有些懊悔。

  阿縝對於我開始挑燈夜讀頗為不解,但仍殷勤地替我打著蒲扇。

  “唉。”他聽我嘆了口氣,忙問,“怎麼了?”

  “熱。”我睨了他一眼,他立刻把扇子打得呼呼作響,我氣不打一處來,“你這樣抱著我,扇得再快也沒用。”他一僵,撤了圈在我腰上的手,從榻上慢吞吞地爬了下去,臉上十分平淡,可在我看來卻是極為委屈的表情,像是對我無聲的控訴與鞭撻。

  “少爺早點歇息。”

  我看著他退出了房間,手裡的書翻了幾頁,雖然燥熱已解,卻再也看不下去了。我支棱著耳朵聽他的動靜,可等了半天都不見他進屋。直等到夜深,我在床上半夢半醒迷迷糊糊,身旁才有了悉悉索索的聲響,我知道是他悄悄回來了便翻了個身把腿往他身上擱,身體也朝他那邊靠過去,剛貼上沒一會兒,我就從迷糊中徹底驚醒了。

  “你怎麼這麼涼?”我揉搓著他的胳膊,他的身上涼得不太正常,我緊張地問道,“是不是生病了?哪裡覺得不舒服?”

  “沒有。”他把我朝床上按了按,摟緊了我,“不熱了,睡吧。”

  我愣了一下,試探性地問道,“你是去泡涼水降溫?怕我嫌你熱?”

  他索性閉上了眼睛,顯然是不想回答我的問題。我撓他的癢,把他壓在床上捏著他的下巴不讓他如願,“是也不是?”

  他頗為無奈地嘆了口氣。

  “以後不許這樣,驟冷驟熱容易得病,”見他居然還有些猶豫,我連忙道,“是我錯了,你一走我就覺得有點涼,在昆稷山落下的病根,你必須每晚都抱著我,否則我一個字都看不進去。”

  他目光沉沉地注視著我,我知道他這算是被我說服了。

  我喜滋滋地從他身上爬了下來,抱著他一條胳膊,突然睡不著,精神了起來,便同他講白天在皇家書閣里看的那些馮幻的手稿,直到漸漸睡著。

  我很少出那幢書閣,一是不敢在皇宮中隨意走動,二是馮幻的那些文章對我的吸引實在太大。我前二十年從未有過如此求知若渴的時候,恨不得日晷移得慢一些,令我能在書閣里多留一會兒。可我畢竟是個不怎麼埋頭於書案的人,不出三日就腰頸酸痛,不得不在用過午膳之後小憩一會兒。

  天氣有些悶熱,我睡不著,而那些常年待在書閣里的大學士們都是一把白鬍子的老先生,說起話來之乎者也,就連閒聊都要引經據典,令我頗為頭疼,於是我索性獨自下樓來走走。讀書的地方自然偏僻寧靜,草木也相當茂盛。我心情頗好,一邊走一邊回味上午看的文章,直到看見那個坐在花壇邊的小孩。

  他看起來非常小,大概只有三、四歲的模樣,穿著白色緞子的小褂子,十分安靜地坐在那裡,雖然臉上都是汗,可扣子卻扣到了最上面的那一顆,規行矩止,當是有個嚴厲的好師傅。他應該很早就看見我了,在我發現他之前。可他既沒有大叫也沒有動作,只是一動不動地盯著我一步一步走近。我打量著他,料想他必然身份不俗,便問道,“你是哪個宮裡的?怎麼走到這地方來了?跟著你的小宮女小太監呢?”

  他不動,也不說話,那雙烏黑的大眼睛盯著我不放。

  “我送你回去好不好?”我朝他伸出手,卻發現他的表情立刻變得戒備起來,這令我有些意外,也許他這個年齡還聽不懂我說的話,可我還是耐著性子慢慢講給他聽,“我不是壞人。我叫鹿鳴,皇上派我在書閣里整理文章和手稿,就在這裡,你剛剛瞧見我從裡面走出來的是不是?”

  他年紀雖小,但對人的戒心很強,我同他說話他也不搭理我,不管我問什麼他都不回答,可我也不是沒半點收穫的——半個時辰後,他終於允許我坐在了他的身旁。他彆扭地扭著頭,我看著他小小的側臉被太陽曬得發紅,這讓我想起了第一次見到阿縝時的事情,差不多應該也是在這樣的年紀,或許是更早一些,早到我已經完全記不清了,仿佛我和他自從有記憶以來就是在一起的,可初見他時,他的眼神卻始終令我難以忘懷。也是如此戒備,像是一隻齜著還沒長齊牙的小獸,雖然年幼,但仍有不容侵犯和忽視的力量。

  我在烈日下昏昏欲睡,向他提議咱們是否要上書閣去坐坐,他抬頭看了看那小樓,又看看他正對著的通往外面的門,堅定地搖了搖頭。我無法,只得這樣陪他坐著。

  突然,那孩子站了起來,朝門口跑去,我反應遲了些,等他跌跌撞撞跑出老遠才起身去追。只聽他高喊,“舅舅!舅舅!”然後站在門口“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我腳下一絆,這會兒哭豈不是叫人誤會我欺負小孩?而當他口中所稱的舅舅出現在我眼前時,更令我叫苦不迭,萬萬沒想到,這孩子竟是我西津的皇儲,陛下唯一的兒子。

  “佑祺、佑祺乖,別哭了。”夷嵐珣衝過來將小太子一把抱起,摟在懷裡哄了又哄,看他那樣子也是急壞了。他身後跟著一群宮女太監也是喜極而泣,雖然板子逃不了,可至少腦袋還能牢牢地待在脖子上。夷嵐珣轉過來看到了我,臉上的表情慢慢收斂了起來,將孩子抱給了旁邊的宮女。

  若問我現在想不想要他死,答案仍是肯定的,就像他還是想要我的命一樣。

  “你的膽子,真是不小。”他說道。

  我知道他在說什麼。陛下這幾日終於精神好了一些,便將幾位重臣招到了跟前,他積攢著許多政事要處理,上京還有一個東泠的王爺要小心提防著。可我卻不明白,把我叫去又是何用意。寧察郡王擅做主張,將那些蠱惑聖心的煉丹師全都殺了,卻無法殺死陛下的心魔。

  “知道自己不當講就不要講。”陛下形容憔悴,放下手中的奏章,揉了揉太陽穴。將寧察郡王想要勸誡他遠離煉丹的話在還沒開口前便給堵了回去。

  他看了一眼在角落裡站著的目不斜視的我,問道,“整理得怎麼樣了?”

  “內容龐雜,尚需時日。”

  楊牧晨點了點頭,我忽然意識到,或許對他而言,整理馮幻遺留的手稿是同國事一樣的重要。他突然笑了起來,問我,“看了這麼多,可有悟了些什麼?”

  我抬頭看了一眼坐在高座上的男人,向前邁了一大步,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懇請陛下不要再服用金丹了。”

  我算是將寧察郡王想要說卻沒能說出來的話給挑了個明白。

  “我以前倒是小瞧了你。”他站在書閣的大門口對我說道。我扭過頭不想看他的臉,他冷哼了一聲,轉身走了幾步,突然停住了腳步,“我知道你不是馮幻。”

  後面還有一句,卻說得很輕,我沒有聽到。可光是那一句還是令我一怔,猛地轉頭,發現夷嵐珣已經走得很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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