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我張了張嘴,不知該如何回答。

  他笑了起來,像是早就知道了答案,“所以這世上只有一個馮幻。皮囊再如何相像,總歸不是他。遇見他,便再也沒有人能比得上他,不知是幸還是不幸。可他卻十分可憐,他什麼都沒有了,把所有的賭注都壓在了我的身上,我卻令他一敗塗地。”

  可此刻楊牧晨的表情卻像是在說一敗塗地的人是他自己。

  他站了起來,手指在家具、擺設上一一細細拂過,閉著眼睛,臉上慢慢恢復了一如往常的冷漠神情,輕輕吟道,“祥光□□滿皇州,紅牆遙想輕舟。

  “飛花逐水平生志,獨筆書青史,都在相思外。

  “鐵馬冰河冷寒衾,慣看濃秋風哀。

  “綠蟻新釀無人飲,良人依舊在,沉夢千宵里。”

  “沉夢千宵里……千宵里……”他突然捂住了臉,反反覆覆地重複著最後那句,聲音都變得顫抖,“沉夢……千宵里……沒有,從來沒有,為何如此狠心?!”

  “陛下!”

  他像是一個喝得酩酊大醉的醉漢,連站都站不穩,左右搖晃仿佛即刻就要跌倒在地上。我此時顧不得越禮,連忙上前扶了他一把,卻被他一把推開,只見他眼角發紅,像是被逼到了絕境。

  “沒有!這三年裡孤從沒有夢見過他一回!”

  “您要去哪兒?”我看他跌跌撞撞地朝門口跑去,不知又準備往何處去,不由擔心地問道。他猛地站住,一動也不動,我攔在了他的身前,“陛下,您是如何從宮中出來的?身邊為何連一個侍衛都沒有?若再不回去,只怕宮裡已是急得人仰馬翻了。”

  可他根本聽不見我說的話,他力氣極大,一巴掌便將我扇到了一旁,我根本攔不住他。僵持中不遠處響起了腳步聲,我定睛一瞧,那衣服看著十分眼熟,以為是巡邏的禁軍路過此處,我連忙大聲疾呼。

  來的人不是別人,竟然是姜慈。

  他並非碰巧路過,確實如我所料,因為陛下私自出宮,此刻宮中已然大亂,不單是他,阿縝所在的禁軍也在尋找陛下。

  然而陛下此刻卻狀若瘋癲,根本不認得任何人,也聽不進任何話,武璋軍的兵士不敢冒犯龍體,而楊牧晨又是伽戎第一勇士,幾乎全被他撂倒在了地上。他指著躺在地上不敢還手的一干人等,陰惻惻地冷笑道,“看誰,看誰還敢攔著孤,看誰還敢幫著馮幻躲著孤。”

  “陛下應該是又服了金丹了。”我聽見姜慈說道。

  可我還沒有原諒他,不想同他說話。他吃癟,臉色尷尬,但更多是難過。

  姜慈別無他法,立即叫人跑去通報,此處偏僻,還以為要等上許久,可一眨眼的功夫,便又見一隊人馬疾行而來,為首的正是霍縝。

  他在人群之中一眼便看見了我,不作任何猶豫便直衝而來,卸了背著的□□,同楊牧晨動起了手來。

  我一顆心也跟著揪了起來,既擔心阿縝不是陛下的對手,又擔心他出手重了傷了陛下,又落得個忤逆的大罪。雖不知陛下吃的是什麼金丹,但我猜測恐怕是會令人產生幻覺的丹藥,只見他出手狠辣,阿縝只是閃避,步步後退,恐怕支撐不了多久。

  “你還在等什麼?”我轉向姜慈,終於忍不住怒問道。

  他苦笑了一聲,道,“你終於理我了。”

  “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只聽那頭阿縝低聲說了一句“下官得罪了”,緊接著一指狠狠戳在楊牧晨背脊上某一處,對方的拳頭竟硬生生地停在了半空之中,兩眼瞪著前方,仿佛難以置信,然後渾身僵直地向後倒去。姜慈眼明手快,伸手一托,將陛下穩穩接住。

  ☆、七十六

  陛下被火速送回了宮中命太醫診治,阿縝因“弒君”之嫌被寧察郡王順理成章地關進了天牢,至於我,則因為陛下突然瘋癲時只有我在場,他便有“充分”理由懷疑這與我脫不了干係,同樣難逃大逆不道的嫌疑,便與阿縝一起去天牢里做一個伴。此一時彼一時,這會兒大概因為有阿縝在我身旁,所以再次步入這漆黑陰森的監牢並沒有引起我太大的不適,也沒有令我回想起那些不好的記憶,昆稷山就像是上輩子的事兒。

  在天牢裡頭待了半天見不到一個人,也沒有當官的來提審我們,安靜得有些出乎意料。地上還鋪著乾淨的乾草,我和阿縝並排坐在上面,我靠著他肩膀閉著眼養精蓄銳,結果過了很久他突然開口道歉,“連累你了。”

  我有些迷迷瞪瞪,聽到他這麼說便伸手扳過他的臉,在他的唇上咬了一口,“不許這麼說。”我的阿縝就是太耿直了,叫他做什麼就做什麼,只記得自己這個小小的校尉應當做什麼,卻忘了面對的那人是何等身份,哪裡像那個站在旁邊看戲一點都不願沾手的姜慈。

  “你瞧瞧我明明什麼也沒做不也被關進來了?不關你的事,我倆可是夷嵐珣的眼中釘肉中刺,恨不得除之而後快,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他伸手將我攬進了懷裡,道,“我並沒有傷害陛下龍體,也沒有那個意圖,他一兩個時辰就能醒的。”

  我心想只有我相信也沒什麼用,就算陛下醒了,我倆今日能不能走出這天牢也是未知之數。不過生能同衾,死能同穴,倒也沒有什麼遺憾了,畢竟這就是我想要的最好的結局,不過是提前來到,少活了幾年罷了。

  我抬頭見他臉上有些憂慮的神色,還以為他在糾結連累不連累我的事兒,便想好好開解他。他卻搖了搖頭,皺著眉道,“我在擔心陛下。陛下服的那個金丹是什麼東西?”

  我想了想,並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反問道,“阿縝,你最想要什麼東西?財寶?還是前程?”

  他眨著眼睛盯著我,面紅耳赤地不說話了。我裝傻充愣,“都不是嗎?那你想要什麼?難道是美人?”

  他抱緊了我,耳朵紅得滴血,小聲道,“少爺你明知道的……”

  他此刻沒有半分平時冷峻寡言的模樣,卻也叫我愛慘了。

  我輕輕咳了一聲,道,“歷朝歷代都有不少皇帝服食丹藥,前朝末代便有玄帝、清帝因為誤服金丹而喪命。他們坐擁江山想要什麼得不到?可是人終是會死的,這些財富權勢並不能真正帶走。我們口呼萬歲,可並沒有人真的能活這麼久,但這無法阻礙他們想活得久一點……”

  “陛下不像是這樣貪求長壽的……”

  我點頭,“我們的陛下同他們求長生貪戀富貴不一樣,可他亦有所求,而且他所求的是連人間帝王都做不到的事情。”

  阿縝的眉頭皺得更緊了,像是有些難以理解,我嘆了口氣,“我也只是猜測。陛下恐怕這三年來都無法接受馮幻已經去世的現實,可是,人死不能復生,誰都無力回天,只能藉由丹藥在幻覺中尋求一點慰藉了。”

  我們在囚室里不知過了多久,可五臟廟卻是知道的,鬧了起來。我的肚子在靜謐的天牢里發出清晰而響亮的“咕嘰”聲,我揉了揉希望能好受些,對阿縝道,“也不知這天牢的囚飯會不會比別處的好吃些。”

  “恐怕鹿公子沒有這個口福了。”

  我們站了起來,朝通道的盡頭望了過去,只見來公公帶著人不知何時已站在了那裡。他帶來了陛下的口諭,將我倆立即開釋。拉著阿縝磕完頭謝完恩,我還沒完全反應過來,原本以為此事若有寧察郡王從中作梗必不能善終,沒想到我們倆竟能如此輕易地脫身。

  “是姜大人在郡王與陛下面前力證兩位清白的。”來公公慈眉善目,語氣依舊不緊不慢地為我解惑,可他的話卻反而令我更為困惑了,“鹿公子何不親自問他,姜大人正在外面。怕是覺得牢里晦氣所以沒有進來。”

  我頓了頓,再次謝過來公公,便詢問起陛下的龍體。

  “陛下已經醒轉,太醫號過了脈,幸而未傷根基,只需多加調養便可無礙。”他看似不經意地看了一眼我的臉色,又道,“另外,陛下讓公子從明日起至宮內書閣整理馮宰執的手稿。老奴明日起卯時在前慶門候著公子,申時再送公子回府。進宮的腰牌晚些會送到府上。”

  “等等……這……”這差事來的太突然,連半點徵兆都沒有,怎麼好端端的突然要我去整理馮幻的手稿。太學院裡那麼多學富五車的大學士,哪裡輪得到我這個還沒考取功名的學生?我有些難以置信,反覆向來公公確認,“真是陛下的意思?”

  來公公含笑道,“自然是陛下的口諭,公子自當遵從便是了。”

  我幾欲提起夷嵐珣,可看著來公公的背影又將話全都咽了回去。

  我跟在他的身後出了天牢,這段不長的路卻令我回想起了那天他帶著我從小樓走到宮門,穿過迴廊路過宮闕,從驚魂未定走到平靜無瀾,直至在那扇門開啟後看見等候良久的阿縝。他仿佛才是一個真正的旁觀者,朝代更迭、日新月異一切盡在眼中,悲喜哀樂、恩怨情仇卻都短暫如逝水,“鶯歸燕去長悄然,春往秋來不記年”。唯有寂寞深宮、白頭宮人才是禁城中永恆不變的景。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