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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百根微小血管,像一座藍紫交錯的微型迷宮。他按順時針方向穿梭其中,一次也不曾迷路。

  等全部止血完畢,他在患者大腿上切取了一片5×8cm的闊筋膜。用可吸收的縫線,仔細在腦硬膜上打了個補丁。確保沒有腦脊液滲漏後,又從大腿的取膜切口前側,割下了一片皮瓣。

  顱骨還有一塊巴掌大的缺損,但今天是補不上了。只能等以後,再給他換一塊3D列印的腦殼——如果他能活。

  陳熙南就像是玩滑塊拼圖似的,這裡切切,那邊拉拉。好不容易縫上頭皮,已經是粗線虬扎,看著像個破爛的髒棒球。

  丑是丑了點,但這份丑也是幸運的代價。撞得太狠,顱骨都碎沒了一塊。然而正是碎的這一塊,才讓他撐到手術——腦外傷當中,壓力往外泄,要遠遠好於往內壓。

  更幸運損傷是在右側,不是優勢半球。雖會落下殘疾,但語言功能得以留存。

  是的,這是一種幸運。正常人大概很難想像,失去語言的人什麼樣。

  想說『我渴』,說出來卻是『公園』。或者聽不懂別人的話,母語像一種陌生的外語。人變成一座孤島,再也無法與這個世界產生交流。

  從這個角度來說,一個棒球腦袋又算什麼呢。陳熙南想著,人還是得學會妥協的。

  沒有比死更糟的事。而從死的坐標原點起算,停在哪個階段,都是一種勝利。

  全癱的羨慕半癱,耄耋的羨慕花甲。殘疾的羨慕健全,那健全又年輕的呢?羨慕高學歷,羨慕有才藝。長得漂亮或帥氣,有錢有權還有地。

  縫皮結束後,陳熙南在游離皮瓣下,放置了一根細細的引流管。

  好消息。手術結束了,人沒死。

  壞消息。隔壁還有一台,生死未卜。

  陳熙南灌了兩口葡萄糖,又馬不停蹄地趕往下一個戰場。為那個腦出血的高齡患者,做內鏡血腫清除。

  兩台手術下來,已經是早上十點。他累得腳底發飄,還是往外一路小跑。

  他知道二哥性急,最煩的就是等人。別說一個鐘頭,哪怕就10分鐘,都可能打道回府,或者找別人玩去了。畢竟段二爺人緣好,從來不缺搭子。

  陳大夫今兒可不想跟什麼瘦猴、劉大腚、大白話、胖虎子…或者不知是姐子哥還是哥子姐的孫二丫一起趕海——

  他可是憋了個大安排,萬不能出現半個燈泡來壞菜!

  作者有話說:

  然瓦瓦:川渝方言,慢騰騰。磨磨唧唧。

  第99章 風雨同舟-99

  陳熙南連口罩都沒摘完,就一路小跑回休息室。急急地從背包里摸出手機,給段立軒打電話。

  「二哥,你還在嗎?」

  「廢話!不在還他媽死了啊!」段立軒口氣很沖,二踢腳似的炸在耳畔。不過憋了這麼大的火兒,倒說明了他還在等。

  陳熙南暗自鬆口氣。一邊換衣服,一邊軟著口氣哄:「哎,看沒看新聞?昨晚振興那邊的車禍。」

  「看了啊,振興到現在還他媽堵著。咱不擱那邊兒走,從河口…」

  「車禍的那個私家車司機,」陳熙南手肘趴在儲物柜上,倆腳踩著脫褲子,「他沒有死。」

  「右腦搓沒一大塊,以後估計會偏癱。」他走到水池邊,看著鏡子裡滿是口罩勒痕的臉。腫脹而憔悴,嘴上一圈冒頭的青胡茬。拿出電動剃鬚刀,兜著下巴畫圈,「但至少,我說至少,他的孩子暫時還有爸爸。」

  段立軒沉默了會兒,笑著草了一聲:「不是你啥意思啊?我還得給你發個獎狀兒唄?」

  「我想要獎狀。」陳熙南收回剃鬚刀,開始抓壓塌的頭髮,「要說除了二哥,也沒人給我發了。」

  「行唄,給你發。你想要啥?」

  「你的肚臍毛。」陳熙南抹上唇膏,又拿食指蘸水梳眉毛,「太美了,我一直很想要。頭髮能從枕巾上撿,音毛能從內庫上揪,鬍子也能從剃鬚刀里摳。但我還沒有你的肚臍毛。你要是不捨得給,讓我拍幾張照片兒也成。」

  沒有回答。拿下手機一看,早就被摁了掛斷。

  悻悻地退出聊天,看到婚慶策劃發來的信息。說今天海邊風有點大,唱歌會撲麥,效果可能不好。

  陳熙南想了想,還是回復道:按原計劃進行。

  對方回了個OK的表情,還給他發了張現場的搭建照片。拱門、彩紗、氣球、鮮花。

  很好。目前為止,一切都很好。除了他疲憊的臉,垮塌的髮型,還有西褲腳上粘的腦漿。

  但至少二哥還在等,而且沒帶電燈泡。世上沒有完美的事,人還是得學會妥協。

  陳熙南把背包挎上肩,推開安全通道的鐵門。

  雖然這裡是六樓,但當下他不想和別人同乘電梯。在這個充滿眼淚、消毒水、痛呼與心碎的地界,快樂是一種冒犯。

  但陳大夫要快樂。今兒的陳大夫想快樂。他買了鑽戒。鋥亮的鑽戒。他的二哥將戴上這隻鑽戒,與他共度餘生里的每一天。

  他嘴裡哼著跑音的愛你一萬年,蹦躂在寂靜的樓梯間。像一隻快樂的小白狗,撒歡在一片金光燦爛的油菜花海。

  但他的快樂還是被衝撞了。樓梯間有人在打電話。

  「想轉回二院,又說沒床。你能不能幫我找個人安排?」

  「哎,哎,行,那我再問問別人兒。」

  「喂,王哥,我是小劉。好久不見好久不見。我想問問,嫂子是不是認識大夫?」

  「我媽,不是中風了麼。之前擱二院,住兩周讓我們轉走。前兩天肺炎,河口(縣醫院)說處理不了。這邊又說沒床位,就尋思找人給通融通融…」

  這種求床位的電話,陳熙南再熟悉不過。

  很多人天真地認為,只要認識一個大夫,就能打通所有醫院後門。但其實別說不同醫院,就一個醫院的不同科室,都很難說上話。而且就算說得上話,這人情也沒人樂意做。

  究其原因,還是醫院的本質太過複雜。

  一方面,它有公益事業單位的束縛。無法自行決定醫護薪酬、診療費用以及藥品價格。但另一方面,它的生存卻被推向市場,要靠自身盈利維持運轉。

  在美好的想像里,醫院是山腳的寺廟。一張病床,是一個蒲團。

  在殘酷的現實中,醫院是街邊的酒吧。一張病床,是一個卡座。

  不同的是,卡座低消通常不會超過1千。但三甲醫院的病床,低消不能小於3千。

  每個醫生都背負著『病床周轉率』與『人均創收』的指標。拉低科室創收,等同於扣同事獎金。

  醫生的本職是救死扶傷嗎?不是。醫生的本職是創收、做研究、寫論文、避免投訴和醫保懲罰。兼職一點救死扶傷。

  對委託人來說,一張床位不過是說句話的小事,拎兩兜水果就能結清。

  但對醫生來說,一張床位是得罪人的大事,他不差那兩兜水果吃。

  陳熙南不搞社交,不收紅包,就是怕這些麻煩上門。此刻聽到熟悉的東西,直覺就想從三樓的消防口逃跑。手都放上門把了,又想起三樓是小兒科的住院部。他既不想聽小孩的魔音貫耳,也不想看那些灰敗的父母。

  就像是闖關的馬里奧。在刁鑽的關卡里左躲右閃,保護著自己頭上那片快樂小雲。

  短暫地權衡了下,還是決定往下走。沒兩步,聲音的主人映入眼帘。那是一個乾瘦的男人,正蹲在台階當間兒。蜷成一個小團,嘴裡不停地吸溜。

  「您幫我遞個話,求他幫幫忙…」

  陳熙南放緩腳步,側過身,小心翼翼地從男人身邊蹭過去。男人看到他的腳,無意識地點下頭,往邊上錯了半步。

  「68了,哪受得起這折騰…我沒能耐…給老媽整得像個皮球,被踢來踢去…哎!我還能去找誰呢?」

  陳熙南走過轉角的時候,終究是往上瞟了眼。

  他看見那個男人在哭。無聲地,掛著兩行眼淚。

  他繼續往下走,走到一樓喧鬧的大廳。抬頭看了看,頭上的快樂小雲已經有點發烏。

  是心軟嗎?他覺得不是。正相反,他認為自己是被那句『68』給無情劫持。

  --

  9月初,天氣還沒涼下來。陽光烈得像箭簇,在段二爺背上扎了一溜。滾燙的大晴天,他卻穿著一雙及膝的膠皮靴。戴著漁夫帽,拎個紅色塑料桶。桶里是小鏟子、小耙子、小網兜和勞保手套。

  就這詭異打扮,別說路過的人,就是路過的狗,都得多瞅他兩眼。

  按理說從二院到海邊有不少公里,沒必要現在就裝備上。但就像帶小朋友去迪士尼,那是恨不得頭天就穿公主裙睡覺的。

  熱風捲起地上的灰塵,撲上他鋥亮的新膠靴。他在這活活等了一個點兒,後背都汗濕了一大片。

  大多數時候,段二爺深愛著陳樂樂。但個別時候,他也真想把陳樂樂摁地上削。

  這人一天到晚就像那京劇四平調,仨字能唱二十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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