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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噯!魚別端走,我這一勺都沒挎呢。你倒是讓我雜麼雜麼滋味兒!」

  老兩口言行如常,絲毫不見陰霾。對於瘤、癌、死之類的字眼,也全然不避諱。段立軒也跟著打哈哈,就像仨人不是在醫院,而是在家。

  吃過午飯,陳正祺來了困勁兒。自己嘟嘟囔囔地,歪枕頭上睡著了。他那張總是笑盈盈的臉,一旦沉寂下來,就喪失了所有美感。蠟黃鬆弛,像一張被反覆揉搓過的牛皮紙。

  屋裡三張空床,段立軒也招呼許廷秀午休。她不肯睡,坐在陳正祺床邊跟他聊天。

  問他法國好不好玩,店裡生意怎麼樣。段立軒給她看兩人在法國拍的照片。有一起在景點拍的,還有陳熙南在交流會上的。穿著深灰西裝,手裡握著PPT翻頁用的小飛鼠。腦門鋥亮,鈦鋼眼鏡也鋥亮。

  許廷秀欣慰地道:「一晃兒樂樂都長這麼大了。我這一閉眼睛,還是他小嘎豆那樣兒呢。總偷摸掏他爹褲兜,摳倆小鋼鏰買糖。還怕被我倆說,都藏枕頭底下。我給他換枕套,一抖了,像是捅了小耗子的糧倉。」

  「現在他也內樣兒。衣櫃裡的外套,隨便伸進去一個兜,都能摸出倆糖蛋兒。」

  兩人笑了會兒,許廷秀摁回主屏幕。看見屏保是陳熙南的照片,西裝革履的。APP全部被移到空隙里,瑟瑟縮縮地擠著,生怕擋到正主的臉。

  段立軒連忙拿過手機,胡亂塞到枕頭底下。耳根子一陣陣發熱,連舌頭都變得燙嘴。也不管許廷秀問沒問,自顧自地撒謊道:「這陳樂樂給設的。不讓換。」

  許廷秀定定看了他一會兒,嚴肅地問道:「平日子裡,他是不是總欺負你?」

  「…妹有。」

  「你不要為他辯護。我親手養大的孩子,能不曉得脾氣?」許廷秀拉過段立軒的手,輕拍著囑咐,「這崽子,從小占有欲就強。他的玩具,別的小朋友不能碰。他的板凳,別的小朋友也不能坐。哪怕只是一片破糖紙,只要他沒說不要,誰都不能擅自給扔掉。」

  段立軒忍不住點頭:「對,他就這樣嬸兒的。除了擦屁股紙,啥也不捨得扔。但他不禍禍東西,也不貪。不像有的人兒,又要這個又要那個。」

  「我是怕他對你也這樣。東西歸東西,人歸人。你別看我管著你爸,但都是小來小去的。他自己的原則問題,我從不插嘴。你倆也是。雖然決定一起過日子,但畢竟各有各的人生。他要是越界了,你不要硬忍。跟他說不通,就跟我倆說。」

  「呃,嗯,其實最近好不少了。」

  要往常,許廷秀起了這個話茬,段立軒高低要接。余遠洲自不必提,就說費爾南。頭天吃完飯,到家差點沒給他懟成截癱。倆紅糖皮的大泡芙,呲呲地冒奶糖沫。

  就這還不肯放過他。拿個背心讓他穿大衫底下,省著被人看見凸點兒。

  段立軒連罵人的力氣都提不起,隨口糊弄說穿兩層熱。沒想到這人居然把背心剪毀,連夜縫了個小文胸。兩個三角形胸片下,還用藍油筆寫了封印:陳樂樂的。

  純他娘的神經病。段二爺寧可光腚上街,被警察追著到處跑。也好過一陣風起,胸前透出倆比基尼。這得虧是去法國,要是去阿拉伯,估摸都能定一套穆斯林罩袍,讓他擱店門口cos遮陽傘。

  陳樂樂這些惡劣行徑,他攢了一筐。正等著找個機會,好好告一回御狀。

  但今天,他心思不在自己身上。也不懂為什麼都到這個節骨眼了,老兩口的心思還能放自己身上。

  他甚至都有點想質問了,知不知道癌咋回事?一旦得上,人就像落進水的面巾紙,撈不上個兒了。

  就他老叔那樣的鋼鐵俠,都被生生拖成了活鬼。瞅陳正祺這一米七的茶葉蛋,跟櫻桃小丸子他爺似的。往壞里打算,那都得準備後事。

  為什麼還這麼風淡雲輕?這份反常,到底是看得開,還是沒看明白?

  人在面對巨大的悲傷時,出於自我保護,會選擇逃避和否認。就像是頭上懸了一把鍘刀,不去看,還能當做不知道。但如果有一天不得不抬頭,只一眼,就能把人給嚇死。

  段立軒這心,就像掛在風裡,左晃右盪。連帶屁股也坐不穩當,長腿倒騰來倒騰去。像小船的螺旋槳,把空氣攪得跟水花一樣響。

  許廷秀倒是沒被他的不安影響,穩穩地坐在那裡。握完他的手,又去握陳正祺的,臉上是一種恬淡的慈祥。

  一個心不在焉,一個千叮萬囑。言談之間,還真像兒子嫌媽媽囉嗦,又不得不應付的模樣了。

  午休時間過後,門被敲響。小季探頭進來,輕聲說病理結果出了,主任叫家屬過去談。

  段立軒自認不是家屬,沒挪窩。許廷秀倒不見外,拽著他胳膊說:「走,一起去。有你陪著媽,媽心裡頭堅強。」

  ——

  從診室出來,兩人都沒有說話。後背蒸出一身熱汗,小刀片似的割著。

  診室在門診樓那邊,兩人抄近路回來,穿過一片安靜的小長廊。長廊上滿是爬山虎,從紅綠葉里漏出闌珊的光。

  許廷秀走在前面,皮鞋跟篤篤敲著地面。每一步都重若千鈞,那脆弱的混凝土,險些要接不住她的悲傷。

  段立軒懂得這種腳步。一個總是擺出勇敢架勢的人,無論遇到多大的打擊,嘴裡都不會喊出一句痛。

  他緩步跟在後邊,不聲不響。甚至都不敢喪起臉──和陳樂樂一家相識的時間畢竟短,不合適太過表露悲傷。

  他只能把注意力放在該做的事情上。比如怎麼跟陳熙南講,要不要手術,轉上級醫院是否更有希望。

  「小學四年級的時候,有沒有學過一篇課文?」許廷秀忽然問,「葉聖陶先生寫的,叫做《爬山虎的腳》。」

  段立軒從思緒里回神:「誰的腳?」

  「爬山虎。」許廷秀指著長廊柱上爬的植物,如數家珍地背誦著,「爬山虎的腳要是沒觸著牆,不幾天就枯了,後來連痕跡也沒有了。觸著牆的,就變成灰色的腳。」

  她停下腳步,撥開葉片。嗓子粗粗的,像是背給他,也像是背給自己:「不要瞧不起那些灰色的腳,扒在牆上相當牢固。你拿一根手指去扯,是扯不下來的。」

  段立軒沒聽懂,但隱約感到她要傳達什麼。撓撓小胡茬,不好意思地笑笑:「妹有,妹瞧不起誰。」

  「小軒,來。」許廷秀拉過他的手。掰起他的一根手指,去試著扯爬山虎的腳。

  「還別說,這小玩意兒瞅著細,正經扒挺牢啊。」

  「這就是腳踏實地的力量。」

  她眼裡浮出眼淚,但沒有讓它落下。唇邊的法令紋像兩條鐵絲,緊緊箍出微笑,不肯鬆懈下來一分。

  「樂樂的心智還不夠成熟,也許理解不了。但小軒你,我想一定懂得這個道理。生活絕不是要一味地逃避痛苦。我們還有些日子做家人,而這些日子是全新的,不該被提前上色。你說是不是?」

  兩人彼此注視著眼睛。

  年過六旬的人,眼皮上滿是細細的皺紋。但她的靈魂沒有老,還是當年那個仰著臉走道,嘁里喀嚓的「小秀兒」。

  段立軒的心,忽然就落了地。原來那不是逃避造成的幻象,而是選擇帶來的力量。

  無論處於什麼年紀,無論在如何絕望的境地里。人都至少可以給自己兩個選擇──是選擇等死。還是選擇活下去,直到死。

  「是。我明白這個理兒。」段立軒握住她的手,略用力地振著,「爸的病,咱該咋治咋治。是花錢,是找人兒,媽你不用操心。咱一家四口的日子,也該咋過還咋過。我跟爸樂呵呵地處,半點兒都不會變。」

  作者有話說:

  京片子

  挨呲瞪:挨訓

  歇菜:完蛋。

  哈喇:油腐敗變質

  挎:舀

  雜麼雜麼:品嘗

  大碴子

  不著調:不正經的話。胡說八道。

  第87章 風雨同舟-87

  診斷結果出來的第二天,段立軒辦了三件事。

  第一件,把許廷秀從招待所接到自己家。

  第二件,托人打聽胰腺癌最權威的專家。

  第三件,去花鳥市場買了一株西府海棠的小樹苗。

  他把陳巨巨從冰櫃撈出來,裝到後備箱。在河岸公園尋摸了個地方,拿小工兵鏟刨土。

  他選的地方有點偏,既沒有路,也沒有燈。緊靠著河沿邊,只有一蓬蓬的灌木從。

  凌晨一點,黑得都看不見腳面。不小心給了自己一鏟子,扒著坑邊嘶嘶半天。

  襪子黏糊糊的,應當是出了血。但他沒脫鞋查看,更不敢開手電。

  此情此景,雖不比黛玉葬花,但好歹也是鐵漢埋蛇。若是被路過的人誤會,報警說他黑道藏屍,那就得不償失了。

  足足挖了兩個小時,坑沿終於沒到大腿根。拄著跳上去,拖過了泡沫箱。打開蓋,一條邦硬的大花蛇。散在冰塊里,眼窩裡都是冰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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