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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笑聲響起,那種溫柔輕緩得宛如嘆息的微笑,他說:「沒事,我能有什麼事?」

  完成遷躍的幾秒平常只是短短一瞬,此刻被閃爍的鮮紅警報肢解破碎。兩秒,一秒,半秒,三分之一秒,十分之一秒,一毫秒,一微秒,一納秒。時間被壓縮,空間被填實,進度緩慢得仿佛在低溫中上升的水銀柱,一瞬間幾乎讓你產生阿基里斯永遠追不上烏龜的虛幻絕望。艦船脫離光隧重新墜入宇宙真空,仿佛從粘稠膠水中滴出,你幾乎像終於掙紮上岸的溺水者,胸口劇烈起伏几下,雙手撐著操作台穩住身體,即便已經脫離追捕,艦船的損壞危機依舊讓你不敢鬆懈,你穩住聲音問蘭登:「逃生艙在哪個方向?」

  他依舊沒有立刻回答。

  再次響起的聲音溫和迷離,一絲輕顫有如徘徊夜風,轉瞬即逝:「在你右手邊過道的盡頭,這艘艦船配備的逃生艙全都是單人型號,另一隻逃生艙在對面過道。你去右邊,我去左邊,時間不多了,09,快去吧。」

  你摸索著金屬艙壁朝右走了幾步,蘭登的聲音輕柔落在身後,像為你披上最後一層溫暖的罩,隨著前行消散,越來越遠——「沿著過道一直走,不要回頭,不要猶豫,到盡頭就好,應該可以摸到牆上的按鍵。小心些,幾步之後有一道階梯,過道的地上有電線網路,小心不要摔倒。」你在聲音中沒有由來感覺到一股貫穿全身的劇痛,似乎他不是在叮囑指引你,而是在告別,將你溫和地推上前行的船,親手撥開最後的錨點,自己則在逐漸沉沒的孤島上,目光伴隨最後難解的眷戀與期許,平靜地揮手告別。

  你一下子轉身,顧不得扶牆,蹚過黑暗沖回原地:「蘭登,你到底怎麼了?告訴我。」

  他壓過哽聲響起的話語帶著自願溺水者的平靜無奈:「沒什麼,09,不要耽擱時間了。」

  你咬住下唇:「但你還沒有行動。」

  失色嘆息與勉力安撫徘徊在話底:「我只是……有些累,稍微歇了歇,我現在已經過去了。」

  「你騙我。」你擋住臉,聲音顫抖,試著走過去幾步卻猝不及防被某物絆倒在地,你摔入一片血泊,溫暖、粘膩與血腥溫和地將你包裹,一瞬間帶來仿佛嬰兒搖籃般的安穩錯覺。你跪在地上,摸索著尋覓過去,沿著血液匯集的湖泊溯流而上,顫抖著去尋找那眼涌著、流逝著生命力的蓬勃泉眼。你在黑暗中蹣跚,像孤獨無依的幼崽,當你終於摸到溫暖的軀體,你聽到一聲嘆息,有如最後一聲蓋棺定論的錘音將你的希冀敲碎,「09,我已經走不了了。」

  枷鎖。你想到枷鎖。最後在01房間扣住蘭登四肢的枷鎖,蘭登將那四條械臂擰斷了,但扣得極緊的四道環形鎖礙於時間緊迫沒有處理。其實你早該想到那不單純的枷鎖,不是嗎?它是艾伯特通用型號的、你曾經給蘭登扣過的,環形鎖,一旦拉開一定距離便驟然合緊鉸斷的環形鎖。空間跳躍點不知讓你們遷躍了多少光年,環形鎖也早已啟動鉸斷他的四肢,他比你高大那麼多,現在他只留下一具軀幹,又輕又小,像個孩子一樣可以被你抱在懷裡。你喉嚨阻塞,雙眼滾燙,臉埋在他肩窩時沒有哽出任何聲音,大量不明來源的粘液從眼眶裡崩潰滾出,在柔軟的發間積攢一小簇一小簇膠質。他胸膛的起伏如海浪推動你,聲音輕柔疲倦,仿佛隨時會沉入夢鄉:「艦船被擊毀的不是推進器,而是能源艙,最遲三分鐘內就會爆炸。逃生艙是單人的,足夠你啟動逃離,但不夠你把我搬進去再去另一個……我走不了了,09,但你可以。」

  「走吧,09。」

  你有那麼一瞬間幾乎要笑出聲。如果最後那一刻你駕駛的動作快哪怕一秒呢,如果你提速上那麼一檔呢,如果你提早識別出那是自動鎖呢,如果你快那麼一步銷毀01呢,如果你早早發現視覺系統被監控呢,如果你保護他沒有在空間站被抓住呢,如果你沒有遇見過他呢。無數個通向希冀道路的如果被砸得粉碎,留給你的只有絕望的現在,你想到血與肉的實驗,森林中的小屋,電梯中交換的吻,一個故事勾起一個約定,戒指,鮮血,禮服,碎片,星雲,你想到一切美麗虛幻的東西,到最後你看到01站在黑暗盡頭,早已死去的亡靈沖你大笑,沖你低語,沖你張手。自由是假的,希望是幻象,互相是鏡花水月,愛與未來是海市蜃樓,阿基里斯永遠追不上烏龜,忒修斯永遠走不出迷宮,伊卡洛斯蠟做的翅膀觸不到太陽,西西弗斯永遠贖不清他的罪孽,盲人永遠得不到光。

  「09,」你聽到蘭登的聲音,抬手撫摸他的臉龐,溫熱的液體灼穿你的皮膚,不如血液粘稠卻和血液一樣滾燙,「你知道古人類神話傳說中的安德羅墨達嗎?她是古代某個國家的公主,因為得罪了海神之妻,被海神派遣海怪來永遠蹂躪踐踏她的國土,唯一的救國方法是將她綁在海崖的礁石上獻給海怪。雖然這麼說有點不倫不類,但我在同族中的位置接近那個公主,殘存的人類在數百年的進化□□中早已變了物種,唯一符合嚴格人類定義的只剩下我,只有我可以讓01的自我銷毀程序啟動。組織里很早就有計劃用我的生命去換01的毀滅……我同意了,不僅僅是因為我身為人該盡的職責。」

  他的聲音輕柔低迷,像飛速下落的流沙觸及你的膚底,「還因為你,09。十三年前我獨自逃離囚籠,卻丟下了你,從此你成為我的枷鎖與夢魘,當我在星港遊蕩,我駕駛飛船渡過星河,我笑著同朋友交談,我在工作中奪取某人的生命,我遊歷過無數星系目睹無數波瀾壯闊的綺景,每時每刻,我都在想著你,我從未……真正地自由。如果那就是銷毀01解救你的唯一方法,我願意。」

  他輕輕地笑起來,蒼白失色的微笑中帶著孩子氣的滿足:「然後我做到了。」

  「從今往後,你可以去宇宙任何一個地方,可以登陸任何一個星球,可以遊覽任何風景,可以在玫瑰般的星雲里嬉戲也可以在土星般的星環上漫步,鮮花,寶石,美景,奇遇,這些都是屬於你的……或許還會遇到一個愛著你也值得你愛的人。」

  你摸索到他柔軟又濕漉漉的嘴唇,他抿著唇笑起來,聲音卻崩潰般顫抖。

  「你自由了,09。」

  「不對……」你茫然搖頭,「我不會自由的,你只是把我變成了曾經的你,讓我永遠背負著你死亡的枷鎖痛苦渡日,你只是……變成了另一道束縛我的枷鎖。」

  他的嘴唇在你指下顫動,似乎要吐出什麼模糊字句,你牢牢捂住他的唇,那股時常徘徊在你思緒深海的自毀欲望在此刻如海嘯襲來,讓你用力握住自己的手腕,一把將其扭斷,金屬咔嚓聲伴隨劇痛席捲你的中樞,卻帶來同等強烈的快慰。艾伯特最鋒利的矛終於刺穿最堅固的盾,一個悖論塵埃落定,而你在疼痛中仿佛掙脫母親羊水胎室、剪斷臍帶、血淋淋來到世界上,終於成為了人,你不再是這具身體的使用者,你是它的操縱者與掌握者,你可以傷害它當然也可以操縱琴弦般操縱它一切感受,你對它擁有一切自由,你的意識與身體終於打破隔閡交融在一起。新生的快樂像從高空一躍而下又像奔入燦爛黃金的太陽,讓你想要哭泣的同時又想要歌唱,最後你只是對著他粲然一笑:「現在我也走不了了。」

  你的手又搭上膝彎。

  「09……」他濕漉漉的眼睫在你掌心痛楚地顫抖。

  你低頭合上他的嘴唇,嘗到咸澀的同時封禁他所有話語。

  艦船爆炸的那刻,你們相擁的身體被衝擊波推入茫茫宇宙,你的視力竟在這一刻奇異地恢復,像是迴光返照,巨大的恆星在你們身下展開,橙紅的星體靜悄悄地躺在繚繞星雲與流星碎片中,仿佛一隻巨大垂暮的眼,雲霧堆積層重疊臃腫的眼皮,日珥攪渾灰敗的虹膜,太陽黑子拼成的瞳孔黯淡垂死,偶爾有太陽風攜電磁流飛掠而過,是張開的擁抱,是輕喃的愛語,是慈愛的親吻,是老人迎接她離家的孩子終于歸鄉。

  你們朝著恆星墜落。

  損壞程度50%。

  你身體表面的軟質皮膚被烤燃,與蘭登焦起的膚面相互黏著交融。零件碎片與血液一路散落在真空中,失重地起伏飄蕩,留下彗星的光尾、行星脫離母星的臍帶與歸家的足跡。炙熱高溫像手掌將你們的身軀壓實在一起,你感覺他的心臟在你肋前跳動,像要將他的血一同泵入你的體內,他的呼吸在你耳側薄如蟬翼地顫動,像要與你交換又一個愛人的耳語,他的脈搏在你頸側縮動,像要給予你最後一個溫柔血腥的親吻。

  損壞程度30%。

  你們的身體在肢解,在融化,像太陽暴曬下香草味與巧克力味的冰淇淋一樣模糊在一起。他的心臟像鳥一樣掉出胸骨落入你的胸腔,在無數電線與金屬零件中跳動。他的肺腑同你的機械五臟磕碰擠壓,終於連呼吸都同去同歸。他的血管纏繞組成另一隻溫柔的手,飄逸著,直接觸碰你身體最深處的元件。他的血肉柔柔地展開成一張淺粉的軟毯,將你的每一部分溫和的包裹。他的眼珠脫落於空中,被無形的力場撥弄著時而相碰時而分離,虹膜依舊柔柔泛著你所喜歡的靛藍,兩片冰湖即使在烈焰中也不曾消融。你的眼珠牽連著電路與金屬碎片掉出頭顱,真空中三百六十度旋轉著,看過他身體的每一寸。皮膚質感,肌肉纖維,骨骼截面,沾血髮絲,肉粉腦漿,以及曾無數次傾吐過「我愛你」的雙唇紋理。< ="<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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