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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真的從未長大,還是當年那個無家可歸,叫封無為給他取名,說自己一定會乖,可以幫很多忙,所以不要丟下他的孩子。

  「我這次真的會乖的。」封槐捂住眼睛,淚水從他的手指間落下,他的神色一如當年可憐又依戀,「我再也不那樣做了。」

  封無為沉默了一會:「……封槐,你已經不是當年的孩童了,依賴這種藥物,是不會讓你得到想要的結果的。」

  少年封槐怔住,臉色流露出慌張。

  「不要再試圖在我身上用夢魂香。」封無為似乎有些失望,卻仍平靜道,「你我都尚未想清,不如等想清再聊。」

  第54章 日也哀哭,夜也哀哭。

  又惹對方生氣了。封槐想, 他再一次被丟下了。

  封無為這一次心腸格外硬,沒有再回頭,即便知道他一直跟在身後。

  封槐簡直要瘋掉了, 他腦子裡亂糟糟的, 他想, 怎麼會呢,夢魂香怎麼會沒有作用。

  當年可以, 這一次為什麼不可以?

  他也想,到底是什麼沒有想清呢?他想清了,哥哥就會回到他身邊嗎?他要怎麼辦,他現在根本沒有辦法留住對方……打不過,藥也不起作用。

  他焦慮地咬著手指, 躲在後面,看著前面在和人問路的封無為。

  他不知道,他想不出來, 哥哥到底要他回答什麼。

  他只能跟在對方身後,一刻不停地看著對方,才稍微感到安慰——至少對方還在他的視線之內。

  他幾乎不眠不休,也不怎麼吃東西, 被封無為曾經精心養出的肉迅速消下去了,下巴消瘦臉色蒼白,眼窩明顯,顯得戾氣很重。

  封槐已經不太記得清, 那時候自己到底有多久沒有合眼,對他來說, 那段時候唯一的記憶,便是封無為的背影, 或遠或近。

  他記得……他和哥哥有過一次短暫的接觸。

  那時候,他短暫地走了一會神,回過頭便沒有見到封無為,幾乎應激,所幸不過半刻鐘,他就幸運地找到了對方。

  封無為在茶攤休息,正坐在靠外的一張木桌上,匕首擱在一旁。

  他鬆了一口氣,遠遠地看了一會,忽然覺得好累。

  他想……就說一句話,就打一個照面。

  這一次他一定不會讓對方生氣的。

  所以他走過去了,隔著兩張桌子安靜地看著封無為,忽然又不想說話了。但對方還是注意到了他。

  封無為正仰頭喝下一碗劣質的茶湯,要放下碗時看見了他,動作懸停在半空。

  他就那麼看了一會,纏著繃帶的臉上近乎難以抑制地流露出怒意。

  封槐有些無措,他走過去,喊了一聲「哥哥」,想要解釋點什麼。

  下一秒,對方重重撂下茶碗,發出一聲響,周圍人都看過來,封槐的話也只能卡在喉嚨。

  封無為沉默地盯著他消瘦的臉,在桌上放下銅錢,轉身離開了。

  「哎喲,那位客人怎麼走了?」攤主的妻子端著一碗麵條出來,「他點的面剛上呢。」

  封槐看著那碗點綴了豬油和小蔥的面,忽然道:「面……給我吧。」

  那婦女猶豫了一下,收走桌上的錢,放下碗:「反正也付了錢……行。」

  他在封無為原本坐的位置坐下,小心翼翼地喝掉了碗裡剩下的茶湯,又低著頭去夾麵條吃。

  「那碗麵條鹽放多了,好鹹的。」

  封槐仿佛不在意一般道。

  封無為用指尖捋順對方壓亂的捲髮,一邊回答:「封槐,井鹽珍貴,那種窮人吃的茶攤,不會放很多鹽。」

  「哥哥,有時候有的話可以不講明的。」封槐靠著他,感覺暖烘烘的,一面說,「是啦,我哭得可慘了,眼淚好咸。」

  封槐低頭玩自己的頭髮,咕噥:「你為什麼不回頭看看我呢……」

  「你怎麼知道我沒有回頭。」

  封無為平靜的聲音從他頭頂傳來,他靠著的熱源傳來胸腔震動的觸感。

  封無為的手指繞到前面,捏住了封槐的臉,抬起來仔細看了一眼,果然看見對方紅紅的眼睛。

  封無為道:「你倒真是眼淚做成的……那時候,我回過頭。」

  「若我不回頭,你跟不上我。」他客觀地說。

  「旅店那一次,你去喝酒醉死過去,是我把你帶回來的。」封無為說,「只是回了旅店你突然開始鬧,一個勁往窗外走,說要撈月亮。」

  「一個沒看住,你就跨到窗柩上了,所幸你當時清醒了。」

  「至於茶館那一次……」封無為打量他,捏他手感頗好的臉頰,坦然道,「我只是生氣你折磨自己,想讓你吃點東西。」

  「回過頭看見你一個人孤零零坐在那裡掉眼淚,差一點就心軟了。」

  封槐看著他問:「所以沒有討厭我、沒有恨我?也沒有厭惡到一眼都不想再看見我?」

  封無為:「嗯。」

  「但我很後悔自己回了頭。」封無為手指一路從他的臉頰滑到脖頸,再落到鎖骨和更下面,摸到了無數凹凸不平的傷疤,「若我沒有回頭,你是不是早就厭倦了,離開了。」

  那傷疤仿佛新生的,還帶著剛癒合的紅,格外刺眼。

  封槐說:「我沒有後悔……你不回頭,我就一直追,追不動了就爬,直到我死。」

  「而我不會死,所以,我會一直抓著你不放的。」

  封無為把他按倒在床上,封槐笑起來:「哥哥,我過關了嗎?」

  封無為吻了吻他身上縫合線般的疤痕:「沒有。」

  「好嚴格哦。」封槐玩笑般道。

  封無為沒有說話,他的心情不太好。

  他沒有騙封槐,他真的後悔了,若沒有心軟,若沒有回頭,對方沒有跟著他前往長陽……

  修仙之人只道長陽屍魘之亂,卻很少提起,奉天九年夏,長陽曾經出現過嚴重的洪澇。

  那段時間,天氣總是不好,被封無為丟在茶攤後的封槐,心情變得更低落和陰沉。

  久不進食讓他變得極其虛弱,肩胛骨的傷口被他重新撕開了,因著暴雨連綿,在濕熱的環境中化膿發炎。

  所幸他不會死。

  他跟在封無為身後慢慢走。

  直到那日,封無為進了離劍宗僅有百里的小城長陽,他慢吞吞跟進去,在裡面走了小兩個時辰。

  封無為補給行囊,去了長陽最熱鬧的東市。

  他擠在人群中,偶爾還有人投來古怪的目光,都叫他心情更加差勁。

  封槐被人群一擋,跟掉了人,正要找,忽然感覺到地面不正常的震動和不遠處傳來的喧譁聲,他心底忽然升騰起不安……有水汽?

  「決堤了——洪災來了!!!快往高處跑!!!」

  不知是誰氣若洪鐘地大吼了一聲,頓時整個東市都混亂起來,震動起來,人群涌動著開始往一個方向涌。

  封槐怔愣在原地,他手指按住顫抖的腿。

  他怕水,尤其怕……這樣奔涌而來的洪水。

  他應該跟著跑的……快跑,快跑,他還要去找他哥,洪水來了,他哥怎麼樣了?

  封槐在人群中央茫然地四處看:「哥哥……啊!」

  他被後來人撞到,下意識跑起來,卻被人群推搡,不過一瞬息,就摔倒在地。

  後面的人還在一個接一個蜂擁而來,無數鞋底踩過來,封槐近乎恐懼地尖叫了一聲,他死死抱住頭,不斷發出痛苦的悶哼。

  好嘈雜。

  奔騰的可怖水聲、人的尖叫和哭喊、腳步錯亂的聲音,還有他自己的慘叫和骨頭碎裂的聲音。

  封槐幾乎快死了,渾身骨頭不知道斷了多少,也許有的還刺入了他的臟腑,他完全動不了,只能在跑過的腳的縫隙中,看著外面。

  他眼睛大概也受傷了,徹底看不清了。

  他數不清有多少人從他身上踩過去。

  好熟悉。

  在遇到封無為之前,許多許多年,他都這樣,在黑暗裡,被無數人踩過去。

  也是洪水多發的年節。

  那時候,他還真正活著的時候,還只是個六七歲的孩子的時候。

  村子氣候詭異、或旱或澇,年年歉收,餓死的、淹死的數不勝數,於是就有那麼一個人提出——要不我們用古法試試。

  許多人說:也沒辦法了,死一個總比所有人都餓死好。

  他就是被選中的,死的那一個。

  沒辦法,抽中籤的是他養父母的親兒子,他們哭著懺悔著把那根簽塞在他手裡,把他推出了房間。

  他親生的父母拋棄了他。

  養父母拋棄了他。

  這個村子拋棄了他。

  他懵懂地被帶去河邊,看著他們把自己捆住……

  最恐怖的是,他太痛了,他的恨太強烈,他沒有死成。

  他還活著。

  他是被活生生地砌入了石橋的柱子裡,每日每時每刻,都有無數人從他身上踏過去。

  他在全然的黑暗裡,只能感知到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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