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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昨日撿的。」趙冬筍嘆口氣,「是個妹兒,看她在路邊哇哇大哭,實在不忍心。」趙冬筍朝萍萍抬了下下巴,「我一個鰥夫不方便養,抱到你們善堂來。」

  善堂經常收養女童,萍萍立馬心軟,側身湊近趙冬筍:「我瞧瞧。」

  女娃娃小臉黑紅,萍萍怕她餓,正想進去給弄點小米稀粥,趙冬筍往她身邊再貼一步,也瞅女娃娃的臉:「我來之前給餵過米湯,一般多長時間再餵?」

  「她哭過沒有?」

  「乖得很,一路不曾哭,就這樣睜著眼睛看你。」

  「那應該沒餓。」萍萍近半年抱過許多嬰孩,嫻熟輕搖,真如趙鐵匠所說,女嬰眼睛大且清澈,萍萍對視了會,心底柔軟:「睫毛長得喲——」

  女嬰漸漸動眼皮,要垂耷。

  「阿娘!」之前總喚萍萍娘親的女童出來,萍萍立馬指放唇上:「噓,你妹妹睡了——」

  「萍娘子!」

  「萍萍!」

  張安和另一位堂中的娘子也上山,萍萍旋即轉身對著上山方向:「噓,你倆也別說話。」

  她是假裝生氣,眉頭雖皺,但嘴角仍翹著。

  因為沒有再轉身,萍萍對視的始終是上山方向,她斥完先低頭笑了下,瞅幾眼懷中女嬰,才抬首,故人就這樣猝不及防闖進視線里,朗目疏眉,儀態萬千,一身白袍,頭上簪的依舊是她送的那支星簪。

  萍萍笑容先僵後斂,分唇張目,明顯錯愕了下,而後一股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覺湧上心頭。

  柳湛其實在下首遠處就已眺見萍萍,旁人望僅是一個小點,他卻

  瞧得清晰——是他的萍萍!

  她今日著了件月白衫子,圍一圈鴉青百褶合圍,最平常的農婦打扮,且僅一個背影,他就覺得她分外好看,天地太陽和花房都只是她的陪襯。

  又見萍萍青絲僅用一根檀色頭巾纏束,柳湛下意識想抬手,撫摸心口揣的那支月釵。

  他眼倏溫熱,快步上山,幾乎跑起來,卻在兩步後急攙:

  那自己眼下又是什麼樣子?

  柳湛停在原地,低頭慌張看袍,看靴,看佩玉看腰帶,竟懊悔交雜卑微——應該來之前沐浴更衣,好好打扮的。

  又擔心奔波使膚發黑,面生塵,容顏不是最光華,不想在萍萍面前展露一絲一毫的倦怠和老態。

  接著,抬頭,眺見轉過身來的萍萍懷裡抱著一位女嬰。

  柳湛愕然。

  「阿娘!」

  他聽見這聲叫喚,壓根沒去瞧聲音來處,就心急糊塗起來:兩年多沒見,她連孩子都有了?

  她嫁人了嗎?

  柳湛自腳底生起兩股寒意,一路纏上,起先僅是兩隻胳膊發抖,繼而整個身子都微微顫動。

  他深深吐納了兩回,穩定心神——以那襁褓女嬰的年紀,還不會說話。他眼珠微移,望向朝萍萍走近的女童,喚娘的孩子起碼四歲了,不是她的。

  柳湛回看萍萍,正欲揚起嘴角,重展笑意,卻發現那黑黝黝的男子幾乎快貼到萍萍身上去了。不對,他那麼壯,像要把她吞下去。

  柳湛緊擰眉頭。

  男子身著短打,柳湛瞧見了些,不由垂眼瞥自己下身,接著又挑眼對比黑壯男子。

  接著就見那一直在他們前面走的兩人過去和萍萍打招呼。

  萍娘子?

  柳湛瞅見張安明明已經打過招呼,站在一側,不是正對萍萍,卻斜著一雙眼偷偷凝視她,還咬了下唇。

  柳湛恍然大悟:好哇,好哇!

  頓覺呼吸不暢,胸脯起伏,疾步朝萍萍趕去。

  瞧那黑漢像是個鐵匠,另外一個,連縣試都考不中的白身,他這樣想焦慮和緊迫緩解了些,默默呼一口氣,昂脖直背,腳步愈發沉穩,甚至暗暗運上了內力。

  萍萍瞧見柳湛後,朝他淺淺笑了下,但沒有主動打招呼。

  柳湛徑直走到萍萍面前,插進趙冬筍和萍萍當中,笑道:「娘子,為夫來接你回家。」

  說時他又不自覺眼熱,差點掉淚,伸手要牽萍萍,萍萍卻下意識背起手,躲開。

  在場除卻萍萍柳湛,其餘人等見這突然冒出來的夫君,皆呆愣如石。

  那同善堂的娘子稍微膽大些,且不相關,頭一個發問:「萍娘子這是你家官人?」她看向柳湛身後站成一排的錦袍男子,繼而瞥向他們的佩劍,心生緊張,「怎麼、怎麼沒聽說過……」

  「他不是我官人。」

  「我是!」柳湛聽見否認,急了,緊著喉嚨再開口:「我——」

  將出一個字,就被萍萍快言快語堵住:「我和你可有過過三書六禮,明媒正娶?上過你家族譜?你我之間,可曾有過一份婚書?」

  柳湛啞口,眼尾泛紅,他的確沒有給過她任何名分。

  第一百零八章 相見時難

  柳湛預演過千百次重逢, 卻沒想過這樣不堪。

  而萍萍早避開對視,沒有留意到柳湛任何表情。

  她想,如果以前質問出這番話, 自己一定會難受、憋悶, 甚至委屈得哭出來, 但現在,雖然仍然沒有原諒他,但講出口竟無太多波瀾。

  她這兩年過得太開心, 沒哭過, 所以此刻也不會因為柳湛掉眼淚。

  若真要說傷心,獨他那句「回家」, 惹她憶起揚州親友,心頭髮酸,雖然殺了裴改之,猶有悲憤。

  柳湛始終目不轉睛盯著萍萍,自然睹見她臉上淡漠,愈發苦澀,抬頭望天, 免得兩淚交流。

  他想讓她別這樣說話, 別這幅表情, 卻又顧忌著說出口萍萍誤會了, 以為他居高臨下勒令。

  良久,柳湛哽咽央求:「萍萍——」不敢再喊她娘子,想起沒名分的話, 又想捅自己千百刀,「你和我說說話吧。」

  柳湛身後隨侍懼震,天下一人的官家竟如此低聲下氣。

  「我還有許多正經事要做。」萍萍婉拒, 看向襁褓:「我要去找堂主,給這女嬰登記,安排託管。」

  她有理有據,柳湛只能扯嘴角,賠笑:「那你先忙。」

  他說得很輕,覺得自己有點有氣無力。

  萍萍已轉看向另一位娘子和張安,同他二人解釋女嬰來歷。說完萍萍就往正堂走,趙冬筍自覺送佛送到西,他撿的女嬰,自然要有始有終,一道去了。

  另一位小娘子是拾柴歸家,牽起女童,亦同路。至於張安,他沉默最久,最後開口:「今日鄙人剛好是來整理人員名冊的,待會可以幫著登記。」

  萍萍點頭:「我知道,堂主和我說過了,囑咐我和你一道整理。」

  四大兩小,一齊遠離,原地很快只剩下青山褐石,柳湛和他的隨侍們。

  官家自降身份,辛苦尋人,卻吃了小娘子閉門羹,自有隨侍忿忿不平,狠瞪萍萍背影,亦有隨侍建議:「郎君,實在不行,將萍娘子綁回東京?」

  千乘之王,生殺予奪,沒有什麼不對。

  柳湛卻振袖呵斥:「放肆,掌嘴!」

  說話的隨侍旋即跪地自摑。

  柳湛臉色晦暗,自己如果那樣做,和萍萍越發沒有迴旋餘地。

  他看著隨侍已經泛紅的臉,嘆了口氣:「起來吧,這樣的話今後不要再提。」

  隨侍齊齊應聲:「屬下遵命!」

  柳湛邁步,亦朝正堂方向走,他可以等,等萍萍忙完。他可以排在女嬰,甚至那鐵匠和書生的後面,誰叫他們沒名分,他也沒有。

  柳湛思及此,無聲苦笑,又暗暗告誡自己,若想做回萍萍的官人,那天子與鐵匠書生貴賤有別的念頭,千萬不能被她知曉。

  他悄然跟在萍萍後面十來步距離,不敢靠太近了,眾隨侍又落柳湛身後十餘步。

  前方,趙冬筍正瞟著萍萍道:「你這一天天的,既養花又要做名冊,辛苦啊。」

  萍萍一笑,亦看趙冬筍一眼:「若說辛苦,怎及撐船打鐵磨豆腐。」

  趙冬筍收下萍萍的目光,哈哈大笑。

  其實他這兩回來,的確對萍萍生出了些想法——倒不是因為二人多熟,有多了解,只是萍萍偏豐腴,趙冬筍覺得應該好生養,畢竟他前頭亡故的娘子,就是因為人瘦盆骨窄,生不下來,一屍兩命。

  但方才瞧那自稱萍萍夫君的男子,無論樣貌、氣派,皆一等一,他說一口流利官話,穿的圓領袍上暗走的都是金線,真金子。

  後面還跟烏泱泱那麼多下人,也都氣度不凡。

  男子肯定是大貴人,自己一個打鐵的,哪裡惹得起,趙冬筍就在這幾步路間歇了心思。

  待安頓好女童,趙冬筍即刻告辭下山。

  另一位小娘子亦早離開,只剩下張安和萍萍整理名冊,山上潮濕,一打開許多頁墨跡洇染,看不清記錄。

  半本廢了,要重謄抄。

  萍萍俯仰,將存放名冊的庫房上下都打量了一遍,防水還好:「得想個防潮除濕的法子。」

  她記得揚州梅雨天都用木炭,善堂可以效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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