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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他逼我扯謊的。

  我笑道:「自然是在準備送親之事。奴從前竟不知,仙門送親也沒比人間從簡多少。且殿主也說為我備一份嫁妝,還很是豐厚,我在這挑選從他們藏寶閣卷些什麼東西走,挑了一日。」

  桓九的傳訊符便不問了,黏在我頸間,符身微暖,能擋些夜風。

  我緩緩地沿石階步下去,儘量將每一步走穩,好掩蓋方才曾大悲大喜,有些慪傷了身:「少主在奴出來後,似乎變乖了?奴本以為奴把少主撇在外頭,少主會大發一通火氣,將殿主的小山峰都夷為禿地。」

  桓九道:「本君在你眼裡就是這樣的人嗎?」

  我將頸上符又摸了摸,權當安撫:「不是。是奴不好,先是不願搭理少主,又對少主說重話,最後,還把少主撇在外面。奴今晚自罰,少主想做什麼都可以。」

  桓九卻說:「本君又非見到遠之,便只想行那事。可本君想問……遠之,你果然,還是不喜歡我,對否?」

  我再牽起笑容:「怎會。奴馬上就要嫁給少主了,奴心甘情願,死心塌地。」

  桓九悶了好一會,直至我走下最後一階,他才說:「明日遠之回增城派,本君要跟著。這一回,無論你作甚,你都不可將我擋在門外。」

  自我出來後,他的話語,總有些莫名。可能是又揣著一腔怒火,等找某個合適機會對我撒一通。他喜歡玩這種無聊把戲,我剛至聖教不久時下山他便玩過,藉此試探我的真心。

  但還好,我只需再這樣應付他一天了。

  我帶著貼我脖子的傳訊符回廂房,很正常地上床睡覺。桓九今夜,竟沒亂竄。他安生了,我反而開始睡不著。但這回不是我睡不了,而是不想閉眼,將時間浪費在無知無覺中。

  明日要捎著桓九回增城派轉一轉;至於後日,若能過到頭,就說我在璇璣殿撿了神奇的機緣,得了某上古老頭秘法傳承。若能過到頭,我會照舊嫁到聖教去,好好地侍奉他。若能過到頭,是我對不住他,一百年不夠賠這一遭,就兩百年三百年。

  若後日我過不到頭,那就是我命該如此。奈何橋頭,我會在飲湯時不斷地記他的名字,來生來尋。

  那時,我發瘋一樣抓住樂扶蘇的衣袖,逼著他一遍又一遍跟我講,逼著他重講了三次什麼是仙魔同修。

  這是份紙張上的理論功法,要雙靈根,同屬性,且靈根之間有距離。要同時反方向運轉兩份靈氣,正轉為仙,逆轉為魔,穩固住不令其互相衝突,理論上,就能引氣入體。

  他一遍遍講,我一遍遍聽,聽著聽著,心腔里那個爛瘡的瘡口處,仿佛有什麼東西開始鑽肉,那東西一點點鑽到骨髓里,痛得我直不起腰來。終於那東西鑽出了爛瘡,原來這麼痛的,只是一些我曾經以為,已成前世經歷的記憶。

  是十一年前的我拿著半個饅頭仰望仙山,悶頭前沖,闖關跑在最前面,連得罪了人都不曉得;

  是白衣劍仙風華如雪,將我從樹梢摘下,帶回洞府,此後十餘年他都想我再叫他一聲娘;

  是我跟著天下最強的劍仙踏遍天下秘境,作為一個凡人,卻擁有仙器一百零八門;

  是增城派的遠松和流雲,是御劍飛行、劍嘯天地,是天意弄人,是獨屬於我的、渺茫得曾經找不到任何入門方法的仙道。

  那個爛瘡終於活了,它成了流得出血的鮮紅色,它痛得我幾不能呼吸,只能摳著地面亂吼亂叫、又哭又笑。

  依稀間腦門被貼了靜心咒,可靜心咒也壓不住血瘡的劇痛。最終,竟是樂扶蘇這修為高達合體中期的修士對我動用本命靈琴,且注滿靈力,且使出了最強勁的清心琴譜,才讓我從一片扭曲里緩過神來。

  可我也只是緩過了神。爛瘡中新生的肉芽還在鑽肉,我擰著自己的心口,靠在牆邊,求他:「殿主,你殺了我吧,我好疼,我疼得想死。」

  樂扶蘇被我嚇得厲害,聲音顫了幾分:「莫非,你就是……」

  我不由笑起來,然後又笑得流淚:「對啊,我就是。殿主,你可知為何我師父是劍修、我卻是器修?你知道為何我至今仍是凡人嗎?」

  我又瘋了一樣把我所有的秘密一股腦倒給了他。我說得顛三倒四,不著邊際,沒有重點,簡直跟那回傳訊到聖教的六師妹一般。我怕他聽不懂,還前交後錯地說了好幾遍。

  我就這麼盯著樂扶蘇的臉一直講,慢慢地心口不怎麼痛了。低頭才發覺,他聽我一通亂講時,給我貼了十幾張麻痹符咒。

  樂扶蘇又貼一張,道:「所以,你想試著仙魔同修、引氣入體?仙魔同修理論上比單純修仙和修魔各方面要求皆更苛刻,我需要先探查你身體狀況。」

  我靜靜躺好,由著他施法探。

  然後他在我面前很久,抿著唇,什麼都沒說。

  我道:「您只說,有多少可能成事?」

  樂扶蘇瞅著我眼,收回手:「一成半。」

  我笑出聲:「居然還有這麼高。」

  樂扶蘇道:「若失敗,仙魔靈氣同時游泄,必當場爆亡。」

  我道:「那應該過去得很快,沒有痛苦。天下凡人能無痛無疾而終的可沒幾個。」

  樂扶蘇繼續緊瞅著我:「沈師侄,一成半的成功率,這功法我不會給你。」

  我道:「那就請您殺了我。您若下不了手,我也可回去自戕。」

  樂扶蘇不言,眸中沉痛。

  我曉得他在在意什麼,我一向擅長拿來就用,字字緩慢地講:「我會穿著嫁衣,用最慘烈的方式死在結侶典儀上。當然,您也可封我全身,但一個人想死,怎麼都能死。」

  發癲有發癲的瘋法,平靜有平靜的瘋法。為達目的,我可以收放自如。

  樂扶蘇終於不得不妥協了:「……那,你想什麼時候?我會為你持陣控制外圍靈氣,儘量減些危險。」

  我想開口就說現在或明天,但外面有一張小小的傳訊符等著我。我思慮片刻,說了後天。

  樂扶蘇又嘆了口氣:「沈師侄。」他只喚了下我,其餘沒再多說。

  我再次將手伸到自己胸口,將麻痹符咒全部一把抓下,痛覺重歸此身骸骨,令我覺得心安。

  我笑道:「殿主,它變成了紅色,在流血了。此刻我能不能活,已完全指在這一成半上,您明白嗎?」

  第51章 弦斷

  就這樣,我半威脅半煽情,把樂扶蘇哄同意。他將一縷分識注入我腦海,說到時可輔助我觀測引氣狀況,進一步提些成功概率。我記得這種給他人注入分識的術法,略損修為。

  就是這般倉促任性,一兩個時辰前我還懵然,一兩個時辰後,便定下了後日賭生死。我自認是個思慮周全之人,可這一回我思慮的結果,只是稍微想到桓九,把現在或明天改成了後天。

  此刻我躺在床上,摸著身邊桓九的傳訊符,還有些恍惚。

  桓九一夜未言,他仿佛睡著了。一般來說,他這種修為的修士睡覺並不必須。

  此次我一夜未眠,竟沒有影響次日精神。早上我裹好一個小包裹,裡面裝著一方小香爐和幾支香。要去拜祭師父,這種東西要親身背,不可裝儲物戒。桓九的傳訊符依然飄在我身邊,不言不語。

  他不說,我便先說:「少主還沒去過增城派吧?和璇璣殿風景很像,但要小許多,畢竟曾經只住著我們十幾個。師父的衣冠冢不大也不顯眼,數月前奴和二師妹一同將其埋在松下。若是,少主也認為自己是增城弟子,可以用傳訊符擬態,一同拜一拜。」

  桓九給我渡了些靈力來御劍,只說:「那走吧。」

  不似璇璣殿這樣有許多仙山,增城派只有一處峰頂,前面一個幾進的院子,後山數棵老松。其餘產業分散在山腰各處。

  我望見二師妹在院中練劍,她也著一身白衣,一揮一出,柔中帶剛,皎潔似雪,頗有師父的風範。假以時日,她定能成為像師父那樣優秀的劍修。

  可惜師父還沒來得及給她留一把好劍。天承劍已封,未傳承給我十幾個師弟師妹中任何一人。

  她練得認真,我便沒有打擾,也不願打擾,直接去了後山,師父衣冠冢的老松下。先撫去碑上落葉飛塵,再擺好香爐、點香插好,無言深叩。

  我本以為臨到此時,我應對師父有無數話要講,方才急匆匆回來;然又一想,哪裡需要急於這一時一刻。

  成事之後,我自有數百年時光重新跪到這來跟師父傾訴,還能輕輕鬆鬆回首往昔,把此時此刻當笑話講。

  成事不得,下去撲他懷裡傾訴,更方便。

  叩完後,我瞥向旁邊桓九的傳訊符。他飄落地面,前後卷了一點點,像個小紙人非常勉強地稍微拜了那麼一小下。

  我看他這模樣,不禁失笑:「少主已有心了。」

  傳訊符伸展邊角:「本君和你師父乃是平輩,這是出於尊重。」

  我起身,望向後方不大的殿堂:「少主,奴還想去對三清畫像拜上三拜,你可願同我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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