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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看了一會兒,愣了一會兒,緩緩問道:“你沒騙我?”

  蘇夜道:“沒騙你。”

  關七伸手,指著戚少商等人道:“可他們都騙了我。”

  他的手不大,皮膚很白,有點像孩子的手。可他伸出一根手指,便能令人膽戰心驚。戚少商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又是如臨大敵,下意識握緊劍柄,也想跟著蘇夜搖頭。

  “他們無足輕重,誰都不在乎他們,”蘇夜趕緊勸說道,“我要騙你,必定是騙你去做其他事情,你自己說說,到現在為止,我有否向你提出要求?有否叫你先殺了我的敵人,再告訴你小白的下落?”

  關七說:“啊——”

  這一聲拖得很長,空洞且無意義。他遲鈍混亂的頭腦努力轉動,思考面前之人值不值得相信。

  不過,她向他提起溫晚,倒是一記妙招。當年小白離他而去,他百般尋找,踏破鐵鞋無覓處,去了一趟洛陽,竟把無辜的溫晚打成重傷。從那之後,溫晚給他留下的印象相當深刻,幾十年也無法忘記。

  他用僅剩的一隻手,揉著額頭和太陽穴,還有一雙眼睛。他發出的聲音里,仍然殘存著痛苦,卻已好得多了。然後,他突然閉上雙眼,掙扎許久,再度睜開,向蘇夜嗔目而視,道:“那——”

  今夜發生的事確實非常多,而且一件接著一件,讓人目不暇接。關七猶豫不決,似有同意她提議的傾向,答應去見溫晚一面。但他剛剛開口,遠方夜空忽然升起一道梭子般的金色煙火。煙火升至高處,爆裂散開,凌空天女散花,灑出千百點燦爛金雨。

  更奇的是,金雨散落未盡,稍近些的地方也有兩道煙花響箭,無聲無息升騰高飛,在空中爆出兩團金紅色的光彩。

  煙花籠罩之處,金紅光芒照亮大地,張氏兄弟狂奔疾走的身影陡然出現。僅過了這麼短短一段時間,他們竟已逃出很遠。

  蘇夜心頭一凜,心知這三道煙花絕不會是什麼好事。她不及多說,趕緊道:“如果你願意,我們馬上就……”

  她口氣不可謂不誠懇,用意不可謂不厚道。然而,關七已經聽不進她的話,因為他隔著許多大小屋舍,在絕無可能的情況下,聽見了蔡府中傳來的另一個聲音。

  那裡,有一位身著水藍紗衣,端坐輕撫瑤琴的女子,幽然道:“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七哥……你,已經不記得我了嗎?”

  周圍的景色與人物,由於蘇夜苦口婆心的解說,逐漸變得清晰而符合邏輯。他心裡的無數紛亂思緒,正在被一個個歸門別類,放入虛幻的櫃架之中。但這一番清吟細細,有如春風化雨,瞬間侵入了他心田。

  天地萬物都迅速模糊了,世界變為混沌一片,而他茫然不知所措。二十多年前,因小白離開而生的撕心裂肺的痛楚,再度吞沒了他的神智。

  他狂叫出聲,不顧一切地大喊道:“小白!你在哪裡!是你誤會我了,我一直都深愛著你!”

  那女子沉默許久,忽地問道:“你既然愛我,為何……為何要讓六分半堂的雷損,把他女兒下嫁給你?”

  關七愣了一下,急忙叫道:“是我弄錯了,把你和她弄混!我……我從沒想到,世上竟有人與你容貌如此相似!都是我稀里糊塗的過錯,從此以後,我絕不會再惹你生氣!”

  任憑他怎麼大喊大叫,當眾剖明心志,那女子也沒再開口,似要從此和他音書兩不聞。他一急,身形展動,騰空高飛,猶如翱翔於夜空的巨大梟鳥,不理身下眾人,直奔蔡府方向。

  蘇夜失望之極,但身邊沒了煙囪,已然無處發泄。她不是關七,沒能聽到那女子的幽吟之聲,只好自認倒霉。她匆匆望向戚少商,見他向自己點了點頭,便不再耽擱,同樣長身飛掠,緊追關七而去。

  關七為何趕往太師府,她不知道。她只知道,但凡與蔡京扯上了關係,絕對不會有好事。她真希望他是去殺蔡京的,就像元十三限那樣,一力承擔所有責任。但這是她的白日夢,並不適合在夜晚做。

  關七飛掠之快,宛如雨燕全力追逐蚊蟲。他掠到哪裡,黑雲便追到哪裡。濃厚烏雲席捲了半個天空,雲中暗影卻越來越明顯,扁的像個碟子,形狀又有點像蜻蜓。

  蘇夜實在顧不得頭頂是蜻蜓,是蜘蛛,還是大黃蜂。她全力以赴,追趕天神化身一樣的關七,途中三次抬頭往天上看。

  那兩處暗影邊緣清晰可見,輪廓亦逐漸凸現出來,整體造型已是呼之欲出。儘管她不喜歡多想,卻不得不懷疑,它們好像是她前世經常聽說的一樣東西。

  關七活在一個不真實的世界,位於現實與虛幻的交際點。她卻覺得自己真在做夢。若非夢境,怎麼會在汴梁城的天空中,看見疑似外星飛碟的飛行物?

  蘇夜原本微覺鬱悶,發現高空的不明飛行器後,大部分鬱悶便被困惑取代。關七在她前方,倒是一無所覺,悶著頭向前狂奔,像是要把她引進他荒誕無稽的夢。

  他足不點地,無需調息換氣,一路大叫出小白的名字,喊著喊著,還沒喊上幾次,已掠進了太師府的厚實高牆。

  蔡府後園東側,有個叫“醉夢東籬”的寬敞院落。院子的正堂主廳,叫作“蕊雪堂”。這是蔡京賞jú賞雪的地方,每到秋天,院中將擺滿千百盆各地送來的珍奇jú種。今年八月十五,方歌吟進京拜祭愛妻時,蔡府工匠剛結束了修繕工程,將此處整修得煥然一新,盎有古意。

  關七掠近時,蕊雪堂里傳出動人心弦的優美琴聲。琴聲淙淙,如山間流淌的小溪,溪水上籠罩的水氣。彈琴人柔聲長嘆,盡顯悵然若失之意,然後輕輕道:“七哥,你回來了!”

  這聲嘆息輕的不能再輕,卻像晴天霹靂,震得關七魂飛魄散。他倏然停下,木頭人般站在蕊雪堂門前。大門虛掩著,像是無聲的邀請,請他入內一探究竟。

  門開了。

  這是一間奇怪而神秘的廳堂,陳設與任何地方都不一樣。裡面沒有桌子,沒有椅子,沒有常見的古玩擺設,只有一重重垂落的輕紗幔帳。幔帳最深處,麗人倩影若隱若現,並傳來清淡的幽香,如同人間仙境。

  那女子驚艷當世,麗絕天下,雙袖一垂至地,有股“蒹葭蒼蒼,白露為霜”的脫俗味道。她蹙著秀眉,遙望迤邐進門的關七關木旦,容色似喜還悲,柔聲道:“你來了,你就站在那裡,別動,讓我好好看看你。”

  她當然不是一個人在這裡,身邊還有一名垂著頭,神態謙卑恭敬的侍女。這侍女臉朝暗處,五官模糊不清,只能望見她高挑修長的身形,頸口垂落的水晶墜子。

  關七到得她面前,簡直溫順至極。她一個口令,他便一個動作,絕無半分違逆的意思。兩人痴痴凝視彼此,仿佛再也看不見其他人,其他事。不知過去多久,關七才顫聲道:“你……你過得好不好?”

  那女子悽然搖頭道:“我不好。”

  關七當即變了臉色,怒道:“怎麼會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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