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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吃什麼?西餐?中餐?我打電話叫大廚來你們家做。”

  “爺爺,我都跟爸說了我明晚回醫院,何苦逼我?”

  “不是我存心為難,Dr.Herman給我打了電話,你今天必須輸液。”

  “No.”瀝川拉著我的手,徑直走到門口取車鑰匙。

  “瀝川!你給我站住!”

  “爺爺,”瀝川轉身過來,慢慢地說,“今天我非出門不可,您別攔我了。”

  空氣凝滯得仿佛可以滴出油來。

  老先生一動不動地看著瀝川,一臉怒容:“今天你哪兒也不許去,給我在家裡老實地呆著!”

  瀝川張了張嘴,半天沒說一個字。沉默片刻,忽然小聲對我說:“小秋,到樓上去等著我。我和爺爺要說幾句話。”

  我緊張地看了他一眼,輕步上樓,到瀝川的臥室里坐了下來。

  過了十分鐘,瀝川上樓來叫我:“小秋,換上花裙子,咱們去吃大餐。”

  “你爺爺呢?”我驚慌地問,“你爺爺不會生氣嗎?”

  “他走了。”

  “護……護士呢?”

  “也走了。”

  “你和爺爺都說了些什麼?他會同意讓你走?”

  “這個你別管。”瀝川說,“對付他我有辦法。”

  “要去你自己去,我哪兒也不去。”我悶聲不響地坐在床上。

  “來嘛,小秋。”

  瀝川把我拉到更衣室,見我不肯動,就幫我換衣服。用剪刀剪掉商標,將下午買的花裙子給我套上。還替我選了一條無帶的胸罩。見我一點也不配合,他只好坐下來,幫我換上高跟鞋。最後,拿著把大梳子將我的頭髮重新梳了一遍,噴上摩絲,高高地扎了一個馬尾辮。我被他鄭重其事的樣子逗樂了。

  “好看嗎?”我擺了個姿勢,問他。

  “人好看,穿什麼都好看。”他微笑。

  我看著他,發現他仍然穿著下午的T恤,就問:“那你呢?”

  “到外面等著,我換件衣服馬上出來。”

  不一會兒,打扮一新的瀝川出現在我面前。純白色的亞麻襯衣,深灰色的休閒褲,戴著假肢,褲腿熨得筆直,渾身上下,散發著淡淡的香味。很隨意、很貴族。

  我在心中暗暗嘆息,瀝川在床上躺了幾個月,悶煞了吧。於是輕輕地撫摸他的腰,問道:“這樣走路會不會累?實在想玩,就早點回來吧。”瀝川只有在體力最好的時候才會用假肢行走。平日在家他習慣用拐杖、力氣不濟時會用輪椅。

  “不累。下午我已經美美地睡了一大覺,還有某人的按摩服務。”他拍拍我的臉,“所以,我休息好了。”

  “知不知道,床頭的電話機上有四十三個留言?”

  “我把鈴聲關掉了,太吵。”

  “也許有要緊的事兒,要不要聽一聽再走?”

  “不聽。難得有份閒心。再說,該交的圖紙我全交了。”

  “行,我跟你出門,不過,得早點回來打點滴。”

  “別煞風景了,今晚沒點滴。”

  他把我從沙發上拉起來,指著窗外:“看見沒?今天是月圓之夜。花好月圓,百事吉祥。還記不記得你給我講的那個和尚的故事?”

  “什麼和尚?”

  “文偃禪師,”他點了點我的鼻子,“有一天,文偃禪師問弟子,說:‘我不問你們十五月圓以前如何,我只問十五日以後如何。’弟子們都說不知道。文偃禪師替他們答道:‘日日是好日。’”

  “日日是好日……”我喃喃地說。——六年前我講給瀝川的故事,自己早已忘記了。

  “所以,咱們得去尋歡作樂,不可辜負了好時光。”

  日日是好日。我在心中咀嚼著這句話。望著瀝川,默然無語。

  春花秋月,夏風冬雪。我在無窮的苦惱中錯過了一個個美好時節。

  驀然間,我已開悟。從手袋裡拿出口紅和眼影,向他微笑:“那好,我先化下妝。”

  瀝川點點頭,坐在窗前等我。

  湖面燈光閃爍,與天上的星辰連成一片。

  燈光和星光,仿佛全都匯集到他的眼中。

  我暗暗地想,如果今夜瀝川不幸在我身邊去世,他會快樂,我會滿足,也許這是個美好的結局。

  瀝川開車帶我去了Kunststuben餐館,聲稱那裡有蘇黎士最好吃的菜。其實對我來說,世界上最好吃的菜就是我自己炒的香辣魚塊,連從來不吃辣椒的瀝川都說好吃。有兩次居然還要求我做了給他帶去當lunch。我們在Kunststuben從開味菜吃起,然後是湯、主菜、甜點、水果,一道一道地上,一直到飯後咖啡。可惜,自始至終,都是我一個人大塊朵頤。瀝川只吃了一點沙拉和水果,估計還吃壞了,中途去了一趟洗手間。回來之後再也不見他動刀動叉,干坐在我對面陪我說話。

  飯後我們去了酒吧。我喝酒,喝得醉醉醺醺,瀝川喝蘋果汽水陪我。在酒吧里聽完了一場本地歌手的演唱,瀝川一定要帶我去隔壁的舞廳跳舞。他說他從來沒看過我跳舞,一直想看。我在舞廳給他跳了一段迪斯科,拿出我多年混舞廳的經驗,跳得很High、很勁爆。瀝川坐一邊給我鼓掌。過了半個小時,音樂忽然變緩,我把瀝川拉進舞池跳慢四。瀝川的腿不是很靈活,跳舞時又不能拿手杖。我們便拋開節奏、相互擁抱、踩著碎步、隨著音樂慢慢移動。

  零零碎碎的燈光下,瀝川的臉色竟有一絲少見的紅潤。步子慢,躲閃不及,老是被我踩到腳。我擔心他累了,一直吵著要回家。瀝川拉著我,磨磨蹭蹭地跳了好幾曲,直到舞廳里又放起了迪斯科才罷休。走的時候,還有些戀戀不捨。

  回到家裡已是凌晨三點。我們洗了澡,換了睡衣。瀝川意猶未盡,還惦記著跳舞。

  “別跳了,要不我給你唱支歌吧!”我將他按在沙發上。

  “唱什麼歌?我有吉它,我給你伴奏吧。”他從隔壁房間拿來一把西班牙式吉它。

  “唱我以前經常唱的那個,勁歌。”

  “Oh……no.”他呻吟了一聲,“換一首吧,我求你啦。”

  “不行,這是我最拿手的,非唱不可!”

  “等等,我先想想是什麼弦律來著。”

  “我唱了哈。你願意伴奏就伴奏,不願意我可就清唱了。”

  我清了清喉嚨,到洗手間裡拿了一把牙膏當作話筒,扯著嗓門唱開了:

  “我的熱情好像一把火,

  燃燒了整個沙漠。

  太陽見了我,也會躲著我,

  它也會怕我這把愛情的火。

  沙漠有了我,永遠不寂寞。

  開滿了青春的花朵!

  我在高聲唱,你在輕聲和。

  陶醉在沙漠裡的小愛河!”

  ……

  瀝川從頭到尾都皺著眉,十分忍耐地給我伴完了奏。然後,他死活不讓我唱第二段了,說再唱他的聽覺也要殘疾了。他給我彈了一段他喜歡的“Hotel California”,自稱這是他的保留曲目,前奏彈得與Eagles們不相上下。瀝川的嗓音很動聽,柔中帶著硬,可以很高,也可以很低。我妒火中燒,偏要進去搗亂,他每唱一段,我就在高cháo處吼一嗓子:“This could be heaven or this could be hell!”唱到最後,我又逼他把過門彈一遍,把第二段搬出來,讓我用秦腔獨唱:

  “Her mind is tiffany-twisted, she got the mercedes bends

  She got a lot of pretty, pretty boys, that she calls friends

  How they dance in the courtyard, sweet summer sweat.

  Some dance to remember, some dance to forget”

  因為最後一句提到了“dance”,一唱完,瀝川拉著我站起來,又要跳舞。在我的印象中,瀝川很少有這樣高的興致。拗不過他,我到樓下找了張CD,打開了音響,放起了舞曲。

  我托著瀝川的腰,讓他用雙臂圈著我,隨著音樂慢慢起伏。他那條唯一修長的腿跟著我的腳步輕輕滑動。

  “這樣哦,一後、一前。一步、兩步、三步、一靠。再來——”

  “這麼簡單?”他說,“你教點難的吧。不是還有旋轉嗎?”

  我抓狂了:“摔了怎麼辦?”

  “爬起來繼續跳唄。”

  “不成,得慢慢來,先把基本的弄會了再說。”

  我以為掛在我身上的瀝川會很重,其實,他卻是輕飄飄的,像一團霧那樣沒有重量。

  “瀝川你太輕了,得多吃一點啊。”我心酸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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