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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日課畢,他與太子如平日一般依禮謝拜過翊善與直講,再依次退出資善堂,只待宮人為他們著履佩劍後便去武場習馬。

  出得殿外,見父親於數丈之外的階前負手直立,背影挺拔,一如往日。

  父親身前卻站著一個人,這倒是不同於往日。

  那人看裝束應是朝臣,品位不低,年紀看起來略長,此刻正情緒激動地對著父親說些什麼,而父親卻是長久地沉默不語。

  六歲的年紀正是好奇的時候,沈知書扯了扯太子的袖子,拉著他一同快步躲至離那二人最近的一根殿柱後,想要一聽究竟。

  太子比他年長,雖是平日少言,遇著此刻卻不得不出言提醒他:“延之,此舉於禮不合。”

  沈知書癟癟嘴,想起數月前剛剛習過的諸禮典儀,心下頓時忐忑起來,正當躊躇之時,卻見前方那人竟做出了更加於禮不合的舉動——

  那人儼然是克制不住情緒,伏身拜倒在父親身前,口中道:“太傅當年與家父同為宰執,安邦立國、佐助朝政,而今國朝逢難,諸公委我前來勸請太傅出山,以解皇上之憂,誰知太傅竟不為所動,莫不是當真要視西南諸地流民屍野若無物?然蒼生何辜,百姓何辜啊!”

  沈知書瞪大了雙眼看著眼前這一切。

  一個看上去位高權重的男人如此懇切地乞求父親——雖然他並不能盡然理解對方說的這一切——已讓他在驚詫好奇之外,隱隱生出對父親的崇敬仰慕之情來。仿佛此刻眼前的這個父親,與自己印象中那個溫文內斂、平日裡照看太子課業、閒來以筆墨怡情的太子太傅並不是同一個人。

  因是背對著自己,他並不能看見父親的神色,只聽得父親沉沉地嘆了一口氣。

  然後父親扶起拜伏在他身前的男人,終於緩緩開口:“廖大人,沈氏一門身負浩蕩皇恩,若國朝有難無解,自當不會冷眼旁觀。此次西南澇災百年罕見,賑災濟民事關體大,恕沈某不問朝政多年,不敢以一己私見左右國策。而今朝中不乏能俊後輩,廖大人與諸公不妨兼聽兼信,必能定奪出濟民善策;且皇上與平王固非庸主,斷不會因離了某位臣工便治不了國了。”

  這一番話娓娓道來,被喚作廖大人的男子情緒漸穩,卻目光複雜地看向父親,仍是不肯輕易放棄,“太傅話雖如此,然國朝缺了太傅為相,實乃一大缺憾。太傅當年正值仕途巔峰卻辭官請歸——這些年來竟真沒有一絲悔意,動過再度入主中書的念頭麼?”

  沈知書半晌不聞父親答話。

  過了很久,父親方波瀾不驚地回答道:“沈某自有取捨,勞廖大人費心了。”

  ·

  次日清晨,沈知書領著妹妹依例去給父母問安,剛走至父母門前,就聽母親略帶無奈的聲音從內傳出,應是在對父親說話——

  “對外盡稱不問不管,卻是一夜不眠地寫這封賑災札子,倘叫皇上與平王讀了,定要再勸你復視朝政。”

  父親回答道:“所以我叫最信得過的門生謄抄過後以他之名直呈中書,不叫旁人得知這是我的政見。”

  “這又是何苦?”母親語氣果決,“若是真放不下,就回政事堂罷。”

  父親此刻卻無絲毫遲疑:“當年既已做過取捨,便斷不會回頭反覆。然而似你我之為人臣者,又有誰會眼見國難而無動於衷——兩年前那次禁軍皇城司內訌,你當我不知你亦有暗下聯絡舊部除jian?”

  母親笑了笑,不再吭聲。

  沈知書記得很清楚,“為人臣”於他而言的意義,雖在此後這一生中被不斷打磨修注,然最初的理解與認知,卻是真真切切地源於這日清晨在父母門外聽到的對話。

  ·

  那一晚歸府,沈知書忍不住將頭一日在資善堂外的見聞告訴了母親,又期待地向母親詢問父親所言的“取捨”到底是什麼。

  母親在那一刻的神情極是溫柔——他還從未見過這樣的母親——然後坦然地、微笑著回答他:“你父親當年舍的是他如日中天的仕途,取的是我。”

  這一回答又令沈知書大大好奇。

  如果父親是很了不得的人,那麼能夠讓父親為了“取”她而“舍”其它的母親,是不是更加了不得?只是那時的他尚不知曉,他的母親在當年亦何嘗不是為了父親而做出了屬於她的取捨。

  他繼續天真地問,父親到底有多厲害?

  母親摸了摸他的頭,依舊微笑著回答了他這個問題。

  (二)

  ?沈無塵,字子曠。大曆元年舉進士,第一人及第。歷大理評事,著作佐郎,太常丞。時張文靖公、謝敏公、廖文忠公咸薦其能,進改右司諫,太常少卿,秘書監,吏部侍郎,左丞,工部尚書,以年三十二就拜尚書右仆she。……?

  這便是他的父親。

  天色晴美,資善堂外微風拂柳,十六歲的沈知書倚著池畔廊柱,邊讀史卷邊心想,若是待父親百年之後史官為其作傳,大略就會如此寫罷。

  當年的天下文章第一人,京中春閨夢裡人,國朝首位三元及第的進士科狀元,從一介布衣書生至權傾朝野的政事堂右相,僅用了十二年。

  這十二年間所成就的豐功與政績,無前人可比肩磨踵,更無後輩可望其項背。

  而當年的沈無塵大約不會料到,他此生在仕途上所取得的赫赫榮光,對沈氏子嗣而言則是畢其力亦無法逾越的高峰。

  從六歲至十六歲,從最初單純的崇敬仰慕至如今刻意的避而不談,沈知書對父親的感情可謂複雜到了極點。

  世人都道他出身簪纓貴胄之家,身為沈氏長子,自幼伴讀太子,師從國朝名士,及冠之年便可蒙恩蔭入仕,與天下數萬萬苦讀聖賢書、待擠破頭考中進士方能入仕的布衣學子們相比,是何等的幸運。

  可十六歲的沈知書卻時常覺得,自己是何其的不幸。

  肩負這樣煊赫的門第與榮寵,他不可爭亦不可不爭;擁有曾官至政事堂與樞府最頂端的父母,他不可無文韜亦不可無武略;身為太子的自幼伴讀與心腹好友,他對權位不可有昭然野心亦不可毫無野心;最為重要的則是,他肩上扛的是整個沈氏一族榮光延續的重任,至於他自己此生要的是什麼,卻是最無關緊要。

  有時他甚至會羨慕自己的胞妹沈知禮。

  她率性單純,像極了年輕時的母親,從不會有其她女子那些彎彎繞繞的心思,歷來是想讀書便讀書,想習馬便習馬,想吃什麼便要吃,想穿什麼便要穿,想笑了便笑,想哭了便哭——縱算父母偶爾會嚴厲管教,卻總也還有他這個做兄長的寵著她。

  有一回,沈知禮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的臉,自顧自地感嘆:“哥,你長得真俊,難怪京中從貴勛千金到朝中女官,甚而是宮中婢女,見了你都會臉紅。旁人都說爹年輕的時候如何儒雅英俊,然而我卻覺得,哥你才是京中春閨夢裡人吶!”

  沈知書揉了揉她的腦袋,笑她道:“你我是同胞兄妹,你誇我俊,不就是要誇你自己美麼?”

  迎著沈知禮嗔怪的目光,他心中禁不住苦笑了一下。

  莫不是自始至終,他唯一能比得過父親的,便是這一副受女人青睞的皮相麼?

  但沈知禮起碼有一處說的是對的。

  那便是他自幼及長,向來只有女子沖他獻殷勤,沒有他在女人面前吃敗過——

  直到在二十歲這年,他沈知書在cháo安北路沖州府的博風樓內被一個女子指著鼻子罵登徒子和瘋子。

  他本以為在陰溝裡翻船僅此一次便夠。

  不料時隔一年,甫放外任的他在自己的青州府衙內,被同一個女子,冷嘲熱諷地登門來討債。

  真是笑話。

  (三)

  嚴馥之她爹叫做嚴澈,從十三歲開始白手起家做小本買賣,一路將嚴氏的名號做到大平國內北三路老幼皆知,花了整整二十年。

  然後才生了這第一個女兒。

  嚴氏家大業大,雖不說富可敵國,但起碼是富甲一方。

  嚴馥之自呱呱落地起便被她爹捧若掌珠,一面享盡富家千金應有的種種,一面養成了既慡快大氣、又潑辣大膽的性子。

  從懂事開始,她便被嚴澈教導不可輕信長得好看的男人,尤其是長得好看卻沒什麼本事的男人,因其十之八九定是為了騙她家財的——嚴澈可是打算將嚴氏家業盡數傳給這個有著精明頭腦的寶貝女兒的,作為一個白手起家的商人,他決不能容忍自己半輩子的心血和基業毀於貪色——儘管嚴馥之一直衝他嚷嚷自己絕不是一個見了俊俏男人便心智不清了的女子。

  所以當王奇被貶入獄,本以為她與沈知書短期之內不應再有交集之後,在看見沈知書出現在自家的青州商鋪中,來往進出的女子見了他都不自覺地面龐泛紅時,嚴馥之忍不住想要問問她那個遠在沖州府的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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