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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齊的腳步聲遠去,夜色又恢復了寂靜。

  飛霞鼓起勇氣,忍不住再次抬頭的時候,那一頭的宮門外已經沒有人影。

  每一次換防的地點都在宮門外,年輕的侍衛官換防

  飛霞有些失落地嘆了一口氣,搓了搓自己的手,苦笑,啊,她在想什麼呢?

  宮女二十五才能放出嫁人,而她進宮是為了掙一個好差使,光宗耀祖,而不是為了嫁人的。

  就像身後大屋裡的那位一樣……

  總有一日,她也會有屬於自己的屋子,屬於自己的值夜宮女。

  只是飛霞並不知道,這個世間有一種東西叫做圍城。

  這種東西,進去的人想要逃出來,外面的人卻瘋狂地想要進去。

  又或者像一個夢魘,金碧輝煌的夢魘。

  正如她也不知道,黑暗的門fèng里有一隻眼睛正在看著她,黑的眼瞳,白的眼白里有腥紅的血絲,靜靜地看著她,異常的專注。

  如果她在這個時候回頭,在這樣的夜晚大概真的會被黑暗裡這樣一隻眼睛嚇死。

  但是她沒有回頭,她虔誠地坐在門前,燒著她的爐子,在那一刻,她覺得那隻爐子就像她的光明前程。

  那隻眼睛閉了閉,發出一聲輕輕的嘆息,消失在黑暗裡。

  一道白色的影子從門前小宮女的身後飄蕩開,然後坐在了一麵包銀雕花西洋水銀鏡子前。

  這樣的水銀鏡子,來自西洋很遙遠的國度,因為鏡子容易碎,尤其是這麼大一面全身鏡,是很難得的,整個宮裡也只有一面,是當年先真明帝所賞賜的,因為這樣的賞賜,當年她幾乎成為宮裡最羨慕和最被猜疑、憎惡的對象。

  蒼白的月光落在鏡子上,蒙了一層幽幽的光霧,裡面倒映出一張蒼白而疲乏的臉孔。

  這張臉孔,看起來還算年輕,二十多歲的清秀女子模樣,只是一雙眼睛卻幽幽靜靜,帶著疲乏如一眼古井。

  她伸手觸碰著鏡子裡的自己的臉,笑了笑。

  終於習慣了這張臉,不會在半夜裡忽然醒來,看見鏡子裡突然出現陌生的臉孔而嚇得魂不守舍。

  鏡子裡反she出門外那一點子幽幽的火光,那是小宮女在燒爐子。

  那是一如她多年前一般單純的少女,或者說,那時候她更純粹,全然沒有什麼出人頭地的想法,因為對那時候的她來說,活下去,不需要跨開腿任由一個個陌生的男人在自己身上馳騁就已經是人世間最好的想望。

  她在軍jì營長大的時候,已經見過太多如同她這樣稚嫩的少女,甚至挨不過開始接客的第一夜,

  因為這種純粹,所以她被白嬤嬤從許多人里選中,陪在那個少女身邊。

  她終於擁有了乾淨的衣服,乾淨的食物,不用擔心在伺候母親的時候,被從母親陰暗cháo濕有骯髒的房間裡鑽出來大兵yín笑著撫摸,而且母親要求她必須順從這種骯髒的事情,直到男人有了除了此外試圖更進一步的意圖,才會被母親或者老鴇阻止。

  因為她的初夜是要賣個比較好的價錢的,當兵的都不太有錢,所以她第一個夜晚可以被賣給至少兩到三個大兵,每個人都出一點碎銀子,就能得到一個乾淨的小姑娘,這個事兒,還是有大兵願意乾的。

  如果運氣好,也許有不願意和別人分享的小軍官買下她。

  她不敢逃,因為軍jì營都是罪犯的妻女,看管嚴格,也是大兵們惟一發泄之處,如果她逃了,被抓了,那下場會比她乖乖接客更悽慘,所以她想過,在被賣掉的那天到來之前,把自己吊死在門上。

  她甚至準備了白色的布,很乾淨的白布,她偷偷在上面繡了一隻小小的圖印。

  那是母親家族的族徽。

  母親在喝醉的時候,反而會不打她,喜歡躺在骯髒的床上,絮絮叨叨地說著她年少時候出身大族,父親原是天朝兵馬大元帥旗下大將,她是嫡出女兒,多麼的受寵愛,金簪榮華碧玉光,享用不盡的燕窩珍珠粉。

  而且定了如何如意的婚事,是貴族少女中多少人羨慕的對象,而她只待嫁做大族主母,榮華一生。

  卻不想在待嫁前的一個月陡然飛來橫禍,莫名的罪名誅連了多少人,夫家不敢迎娶,匆匆退婚。從此她從牡丹枝頭跌落泥沼,一生凋零。

  但是母親忘不了那種刻在骨血里的尊榮,是大族之後,是將門之後!

  每一次母親喝醉了,便會用一種悽厲的目光死死地盯住她。

  告訴她,她是不一樣的,但是隨後母親盯著她又慘烈地笑了起來、悽厲又譏誚,厭惡又憤怒。

  但是不會像平時那樣一不順心就打她。

  她當然知道母親為什麼笑,因為她確實是不一樣的,身體裡一半流淌著貴族的血液,一半卻是不知道哪裡來的男人的骯髒血液,那是一個意外,母親還沒有服下絕子藥之後的意外。

  哪怕淪落到軍jì的地步,母親身體裡那種貴族與將門之後的驕傲卻更刻骨銘心,所以她是母親的恥辱。

  她不知道自己骨血里是不是也有這種奇怪的驕傲存在,但是她知道,被賣掉的那一夜之前,她會弔死自己。

  但是這種日子在遇到白嬤嬤之後,截然而止。

  她不但擁有了乾淨的衣服,乾淨的住處,乾淨的水,甚至還有些雖然不昂貴,但是還算精巧的首飾,並且擁有了自己的第一份積蓄——月錢。

  她有點茫然,自己竟在忽然間從那窮山惡水來到人間繁華,簡直是此生不可以想像的。

  高大的門戶,飛檐斗拱,琉璃碧瓦,花枝精巧,脂粉香膩,這是母親口裡、存在夢中的世間。

  身為她主子的那個少女,據說是最近京城裡炙手可熱的名門閨秀,她是一個郡主,這個身份相當高貴。

  那是她從來沒有想像過可以遇到的人。

  她第一次看見那個少女的時候,便覺得她和其他閨秀不一樣。

  白嬤嬤訓練了她們頗長的時間,她見過京城裡其他閨秀是什麼模樣的。

  那些女孩子嬌軟溫潤,眉目精緻,青春美貌純美之間都暗藏著高門大戶、深宅大院裡的女子才有的各種算計心思。

  那個少女眼睛也有算計,但是那種神情全然不同,即使她擁有著和尋常貴族閨秀一般的明媚容貌,溫婉談吐,姿態幽雅。

  但是那個少女的眼睛和別的女子不一樣,或者說和一切深閨大院的女子不一樣。

  她見過郡主的妹妹——西涼仙,那是個厲害的女孩子,即使她看起來端莊柔美,也是個厲害的角色,還有二夫人韓氏,更是不必說了。

  但是她的主子,那個少女的眼睛裡的神色,不是一個女子能擁有的眼神。

  截然不同。

  後來,她跟在那個少女身邊見過了那些高官大員,包括那傳說中最可怕、尋常人連提都不敢隨便提到的存在——九千歲。

  她終於明白了,那個少女的眼神,是男子才能擁有的,或者說是一個心機深沉,見慣世面,手握權位從政者的男子才能有的眼神——敏感、凌厲、深沉、野心還有殺伐果決。

  拋棄世俗,而又利用世俗。

  尋常的世俗對女子的束縛法則,在她的眼裡根本不存在,她完全用一種男子的眼光在做一些致命的抉擇。

  所謂的內宅、甚至後宮的格局於那個少女而言都太小了。

  這一點,在後來漫長而風雲變幻的人生中,自己見證了許多次。

  自己甚至不知道,那一個十幾歲的女孩子,怎麼會擁有幾十歲男人的眼神。

  但是奇特的是,少女身上還有一種奇特的悲憫和溫軟,或者說屬於很女性化的東西,比如她對她的敵人非常的狠,但是對自己人卻很好,那不是上位者對奴婢的好,那很刻意,她每次看你的時候,你都會覺得她很專注地看著你,只是你,而不是一個奴婢或者下屬。

  那讓所有和她說話的人,都覺得很舒服,彼時自己不知道那是為什麼,後來時光長久,自己也擁有了下屬,她終於明白那種舒服是來自於被尊重。

  這是一種非常奇特的特質,不單沒有阻礙那個少女的步伐,反而讓她得到了別人根本都不敢想,更不要說得到的最大助力。

  少女得到了那個禁忌一般存在的男人——九千歲。

  她後來方才知道那個少女生活的處境原本並不比她好多少,而得到今日的一切的開始,居然是將她青春年少的自己作為一種玩物典當給那個青雲之上、九幽之中的主宰者。

  她絲毫不覺得這是道德淪喪,閨譽敗壞,倫理喪失。

  這個時代的世俗沒有辦法束縛她。

  許多人都想把自己賣給那個人,但是最終的下場是身首異處,或者淪為比之前更悲慘的處境。

  上位者,一向沒有什麼長久的耐心。

  但是,那個少女成功了。

  那時候,少女才十四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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