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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記得皇帝聽到這個主意,頗有悅色,他便順勢得了個副監事的官職,有了官職才好辦案,而他也將此事辦得極好,讓皇帝陛下龍心頗悅。

  沒有人喜歡自己的臣子比自己更有威望。

  房間裡很簡單,簡單到幾乎可以稱呼為簡陋,不過一張床,一副桌椅,桌椅上擺著一隻缺了口的白瓷壺和一隻瓷杯子。

  有人影躺在床上,三伏天,還蓋著厚厚的有些髒的被子,不斷地有咳嗽聲傳來,那聲音時斷時續,虛弱異常。

  一個面黃肌瘦的小廝蹲在門口熬藥。

  那時候的他越過重重守衛走進去的時候,忽然就覺得眼前這一幕很有些扎眼,心口莫名地一堵。

  這是……當初那馬上英姿颯慡,橫刀立馬,醉飲長江水,笑看長河落日圓,寒冬三月,輕騎三千擒可汗,長河之前一呼萬應,千萬鐵甲士兵齊齊揚刀敬禮的天下兵馬大元帥麼?

  他記憶里神祗一樣不可撼動,鑄就一國之魂的男人?

  他走了過去,吩咐了不得打擾,他有話詢問。

  那人聽見有人進來,乾瘦得脫了形的蠟黃面容上露出一絲淡淡的笑意:“你來了。”

  那一瞬間,他仿佛再一次看見那鮮衣怒馬,威震天下的大元帥,有些人哪怕形銷骨鎖,也永遠氣勢不墮,那是骨髓里千錘百鍊出來氣魄與風華。

  “後悔麼?”十五歲時候的他,早就沒有同齡人一身少年輕狂,而是如一潭水,幽沉深邃。

  那人一頓,隨後輕咳了幾聲,淡淡地笑了笑,卻沒有回答:“孩子,你變了很多,想來必有一番好前程。”

  那時候,他尚且還有些尖銳,便譏誚地道:“那是自然比您有前程得多,咱家與您走的是不同的路,所以必定有不同的結局。”

  那時候他在宮中‘拜’過的師傅都覺得他不像只伺候了人幾年,倒像是做了十幾年的伶俐人,如今入了司禮監,他小心奉承,伺候精細,比誰都貼心,又不顯聰明奪功,彼時司禮監的首座督公亦道他是個可造之材。

  所以,他想他會更快地達到自己達到的地方,然後……

  彼時,他尚且還不夠深沉,臉上神色估計在那一瞬間顯現出了冰冷而猙獰的神色。

  所以,那個男人看在了眼底,才忽然喑啞地問:“還記得當初,你入藍家的時候,許諾過一個誓言麼?”

  他一愣,想起來,曾經在藍家毫不猶豫地庇護他之後,他學著母親的教導許諾——肝腦塗地,大恩必報。

  “怎麼?藍大元帥這是想要咱家做甚,是救你,還是救你那不孝女兒?你覺得咱家該浪費這大好前程做這些事,或者說能做到這些事?”他譏誚地笑了起來,眉梢眼角都是輕佻,等著他提起來那些愚蠢的要求。

  那個男人閉上眼,咳嗽愈發的劇烈了起來,他看著那個人的樣子,只覺得煩心,但是不知為何,還是順手招了那縮在牆角看著他一身官服卻不敢過來的小廝,讓小廝給那個男人倒水。

  看那小廝笨手笨腳的樣子,還不住地試圖離開他遠點,就知道司禮監負責監管這裡的諸位管事太監們沒少折磨他們。

  他無意間一瞥那茶壺裡的水,顏色有些發黃,還不少雜質碎葉子,一看就是外頭洗菜或者澆院子的水。

  他不免微微顰眉。

  那男人喝了水,氣緩和了一些,看過來的時候也瞬間將他顰眉的模樣看在眼底,他只覺得有些尷尬,卻冷哼一聲沒有說話。

  那男人笑了笑,看著他道:“不,每個人都要為自己負責,翎兒她……”

  男人頓了頓,深深地嘆息了一聲,眉目間都是難以掩蓋的悲色:“那是她咎由自取,當初若是……咳咳……若是我沒有因為她娘親早逝而……咳咳……寵溺她過了,讓她做個大家閨秀只會針織繡花……許是一生無憂。”

  那時候他並不說話,只是冷笑了兩聲。

  男人再看向他的時候,容色已經沒有帶笑:“若是我要求的,是你未來必定能做到的事情,你可願意遵守當年的承諾?”

  這一句話,男人說得流利,容色極正,依稀是當年穿甲批胄坐在軍中大帳的模樣,讓彼年有效地自己羨慕之極。

  他沉默了一會,抬起眸子,淡淡地道:“喏。”

  他倒是想要知道男人到底要他承諾什麼,死後年年祭拜?

  皇帝早就計算好了,等著藍大元帥一死,便將他燒成灰,撒進大荒五漠,只美其名曰讓英魂永守大陸。

  其實,不過是因為皇帝不願意有人去祭拜這麼個人,挫骨揚灰,以免得有人以此人的墓地屍首甚至骨灰做個討伐皇帝冷酷的藉口,什麼都沒有了,連個念想和祭拜都沒有的人,便凝聚不了想要為他復仇的人。

  當然,這個提議,也是他向皇帝提議的,皇帝非常高興,又賞賜了他御前行走,自由出入御書房的好差事。

  彼時,他冷眼含笑看著那些軍中大將們聽到這個消息之後,齊齊跪地求皇帝收回成命,皇帝大怒拂袖而去之後,那些大將們對皇帝露出的那種冰冷、痛苦、甚至帶著一絲殺意的眼神。

  男人看著他,笑了,然後是低低地咳嗽:“你必定能做到的——我要你位極人臣之後,應承我,天朝於你有生為官之年絕不覆滅,蒼生百姓不會無辜受屠!”

  ……

  “砰!”一隻杯子瞬間落地,粉碎。

  西涼茉聽到百里青語意輕緩地說到此處之後,瞬間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手上的杯子也了地,驚得周圍隱藏的侍衛們探出頭來,但又迅速地隱藏了回去。

  百里青靠在榻上,隨手捏了一片水晶杯子的碎片,那碎片在陽光下反she出銳利的光芒,讓他微微眯起眼,仿佛想起那一瞬間,那個躺在床塌上,奄奄一息男人的眼睛,那不是屬於瀕死的人的眼神,而是天下萬兵之帥的眼神。

  “那個藍大元帥……呃……外祖他居然能料到你日後……”西涼茉有點結巴,她太過驚訝,幾乎可以稱之為百里青導師的男人,她想像不出來,哪怕再多的豐功偉績,她都覺得隔了一層書和傳說,沒有真實感,但是……發生在百里青身上的事情,卻讓她瞬間對自己的外祖,或者說藍大元帥有了極為立體的感知。

  “呵。”百里青輕笑,眉目綺麗而滿含譏誚:“是啊,便是這樣一個睿智的熱門,在別的事情上卻蠢到了極點,死守盡忠之臣子本分,所以平白葬送了自己,平白葬送了一切,蠢物一個。”

  西涼茉沉默,她其實是能理解藍大元帥這種人的,天生睿智,但一生謹守精忠報國的祖訓,而百里青,他從出身開始就不是臣子,也沒有受到過君君臣臣的迂腐教導,所以,他敬佩藍大元帥的睿智與能力,卻輕蔑於藍大元帥的觀念。

  “你……答應了。”西涼茉輕聲道,用的是肯定句,而不是詢問。

  百里青閉著眸子,沒有說話,許久,方才輕嗤了一聲:“彼時,真想一刀砍下那混帳玩意的頭,永不覆滅?不會無辜受屠?憑什麼,本座要的就是這天下覆滅,讓流火遍布大地,讓那混蛋看著他費盡了心機搶來的一切,永遠湮滅在大陸之上!”

  西涼茉一驚,百里青說的話,她素來知道從不作假。

  但是……他必定是應了的。

  “後來……?”她輕聲問。

  百里青眯起眸子:“後來……”

  那個男人沒有後來了,那個男人死了,但是作為交換條件,他取得了男人在朝野還隱藏著的一部分勢力的支持,再加上他謹慎伺候,屢立‘奇功’,龍心甚悅,在十七歲那年,他成為司禮監副座,不用再寬衣解帶在皇帝榻上伺候,又過了幾年,司禮監首座在一次巡遊監察行省的時候‘不小心’被山上落石砸死,他二十歲成為司禮監首座,從此,一路青雲直上九霄。

  西涼茉聽他說的輕描淡寫,心中胃裡卻翻攪不已,手上巍巍顫抖地死死拽住他的手。

  只覺得心中透涼。

  一路血色,一路榮華,一路荊棘。

  他是如何熬過來。

  她忽然又點恨藍大元帥,那樣的承諾,必定讓百里青心中煎熬無比,痛苦難堪,明明就是最憎惡和用盡全身力氣都要毀滅的東西,卻變成自己不得不守護的東西。

  那是一種什麼滋味?

  但是,她又感激藍大元帥,心裡生出複雜滋味,如果不是他的逼迫,百里青今日便定然是毀了這天朝,亦在地獄煉火之中化作飛灰。

  她又如何能遇見他?

  如何,走到今日?

  愛恨一線之間,都不過前塵往事,灰飛煙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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